第855章 為什麽只有“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後面就沒了

劉備作為一個漢朝皇帝,為了設計一套“正統性足夠的君主,與武將互相保持信任制衡”的環境,連秦始皇都拿出來做思想實驗了,可見他確實是非常急切想要個一勞永逸的答案。

在問出這個問題時,劉備自己心裏其實是有傾向性答案的,那就是覺得“秦始皇似乎希望也不大”。

因為在秦之前,雖然沒有皇帝,卻有那麽多諸侯國王,王背信棄義的歷史太多了,武將不可能不擔心的。

而李素回答之後,給的答案也是跟劉備預期相似:秦始皇也不行。

但是,李素給出的理由,卻跟劉備一開始預想的不一樣,這又給了劉備一些希望,和一些啟發。

只要不是他內心預期那種失敗的理由,而是別的理由,那咱就學習,就改嘛!

秦始皇和高祖沒做到的,咱多施仁政,把短板補上,不就好了?

因為歷史刻痕而導致君臣無法互信,那是無解的。

因為歷史沒法改變,發生過的劣跡就是發生了,你堵不住學過史的人腦子往那個方向聯想。哪怕不是當朝皇帝做過的壞事,而是前朝皇帝做的,只要有,後人就會借鑒,形成猜疑鏈。

但其他原因導致的君臣無法互信,或者說帝國崩潰,那是可以吸取前人經驗教訓的嘛。

劉備酒意都微醒了一些,正襟危坐,揖手正色請教:

“賢弟快說說,秦始皇背信與春秋戰國那些諸侯王背信,其對後世君臣互信的長遠影響,究竟有多大不同?賢弟可是要重新論證一遍秦亡的教訓麽?”

李素搖搖頭:“秦亡的教訓理由太多了,不可一概而論,前人分析了三百余年,太史公在《秦始皇本紀》末尾的‘太史公言’部分,全篇引用賈誼《過秦論》。

‘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這些評論雖是老生常談,卻也至今有效。其後大儒的分析,也多有可圈可點。

陛下非要臣說,以臣之智數,只能說清其中一點,那就是秦之失信的影響——臣詳述之前,請陛下先思考一個問題。

秦滅六國後,那六國之中,哪些是秦如果改行仁政、不用民過重,百姓就相對有可能歸附的、漸漸承認秦對其的統治合法性。而又有哪些國家,是相對誓死不從的,哪怕秦不虐民、橫征暴斂,他們依然想要滅秦?”

這個問題,劉備如今的讀史水平,想都不用想:“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顯然是楚人了。陳涉首義,就是楚人,懷王之約也是楚王所定,項羽和高祖,都是楚人。”

李素進一步誘導:“除楚之外,再選一個呢?”

這次劉備想了想,用討論的語氣自言自語:“韓滅國最早,被秦同化也最久。秦末大亂之初,陳涉一系也沒有人重建韓國,還是後來項梁才讓張良輔韓成復韓,這應該是最懶得反抗的了。

其余趙、魏、燕都是陳涉時就被陳涉部將復國,反抗性應該高於韓一些。而齊人是殺了陳涉派去的將領,自立復國,不願受制於楚,堅持自發抗秦,反抗性應該更高一些。

後來項羽建立霸政,諸國皆服,唯齊不服,牽制項羽兵力多年。高祖踐祚後,天下皆歸漢,唯齊還有田橫五百士,寧死不辱。

由此觀之,誓死不降秦者,以楚為最烈,齊次之,趙魏韓燕皆碌碌——嗯,魏韓燕遇秦師平叛皆不堪一擊,反而復降者眾多,趙好歹還巨鹿死戰了,那就趙排第三,略高於剩余三國。不過這個結論,對賢弟要說明的道理,又有什麽關系呢?”

李素很滿意劉備的自學結果,循循善誘地解答:“陛下能看出這裏面的差別,著實眼界不凡,臣也是這麽覺得的。

所以,秦不管統一後行不行仁政,最多只是改變韓魏燕三國百姓的抵抗態度,如果秦始皇溫和一些,這三地的百姓是可以漸漸軟化承認秦的統治合法性或者說正統性的。

而趙就難辦一些,楚齊更難辦,這些根子,已經不是秦統一後是否仁政的問題了,而是在統一過程中,秦使用的那些卑鄙手段埋下的惡果。而具體的手段,其實前面已經說過,一言以蔽之,就是‘無信’。

而天子的無信,和諸侯王的無信,臣已經說過了,是不一樣的。諸侯王無信,還可以被‘國際譴責’,有其他大國制衡,吊民伐罪滅此無信之國,古人會認為這是天譴,是天在自我糾正。

而天子無信,無外力可以糾正,那就是天無信,從此對天下百姓世世代代的守信影響,是巨大的,指望他們來建立君主和武將的長期互信,只能是緣木求魚、問道於盲。

秦始皇乃至他繼承的‘六世余烈’的那六世,始終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他們不覺得天子之信值得維護,只想最快最省力地統一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