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美杜莎的腦袋

在從倫敦塔返回漢普頓宮的路上,國王顯得異常沉默。

六匹馬拉著的馬車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就駛出了城市,馬車上沾滿了灰塵,車身也被高掛在空中的驕陽照的滾燙。上午聚集在道路兩旁歡迎國王進入這座城市的人群此時已經散去,他們的熱情不足以支撐他們再在陽光下收到三個小時的炙烤了。這也正合國王的心願:陛下並不願意讓太多的人見到他在短暫的停留之後又離開倫敦城的場面。

漢普頓宮距離首都不過是兩個小時的車程,在夜色迷蒙的夜晚,站在新宮殿那人工堆積的山丘景觀上,就可以欣賞到倫敦城輝煌的燈火在藍色的天幕上投下的影子。然而與白廳宮不同,漢普頓宮畢竟位於城外,這清楚地表明陛下已然不信任他的首都,他將這座城市視為滋生叛亂的溫床,毒蛇的巢穴,他甚至都不願意在這座城市裏過夜。

馬車行駛在城外的樹林裏,車輪發出隆隆的沉悶響聲。愛德華的心情自從駛出了城市之後變得逐漸輕松了起來,他和身邊的羅伯特在沉默中輕輕握著對方的手,每次座椅下方傳來的細小的顛簸都會導致他們手上的細膩肌膚之間的互相摩擦,讓他們的心頭傳來一陣莫名的戰栗,仿佛是有人用天鵝那細膩的尾羽在撩撥著他們年輕的心弦。

“一切都結束了。”過了許久,羅伯特終於出聲打破了這開始讓人有些透不過氣的沉默。

愛德華打開窗戶,這裏的空氣不再像城市裏那樣灼熱逼人,輕柔的微風帶來的也不再是塵土和臭氣,而是山林裏溪澗所帶來的濕氣和橡木林當中散發出的那種清爽的木香。

國王朝後靠了靠,正好讓自己落到羅伯特的懷裏。

“哪有結束的那一天呢?”愛德華苦笑了一下,“陰謀,鮮血和背叛,在我的生活當中就如同陽光,風或是潮水,也許我不喜歡它們,可它們卻是構成我生活的基本元素……一直到我咽氣那天都是如此。”

“你今天心情不好。”羅伯特將愛德華抱得更緊,“是因為那些議員的緣故,還是因為你的姐姐?”

“那些議員們的表現我早有所料了。”愛德華冷笑了一聲,用食指的指節敲了一下包著絲綢緞面的座位,“他們就像是海面上那些隨波飄蕩的泡沫,浪潮朝著哪邊奔湧,他們就隨之湧向同樣的方向,直到哪一天一個浪頭把他們拍的粉身碎骨。我要是為了他們而生氣,那我恐怕這輩子都笑不出來一聲了。”

“那就是因為瑪麗公主了。”

“沃爾辛厄姆爵士給我帶來了一些坊間的傳聞。”國王看向窗外,高大的橡樹正在一棵接一棵地飛速向後退去,“他們說都鐸家族是個被詛咒的家族,嫁進這個家族的女人們生出來的都是一窩接一窩的毒蛇。我們血管裏流著金雀花家族的血液,而那個家族就如同奧古斯都的後人們一樣互相殘殺,於是上帝震怒,他們強大的王朝就如同孩子們在沙灘上堆積起來的城堡一樣,第二天醒來一點蹤跡都不會留下。”

“我們繼承了他們的王國,我們也繼承了他們的罪孽,與他們一樣,我們也是個阿特裏代的家族,血親之間互相殘殺,最後自生自滅,我們比他們還要瘋狂,比他們還要墮落,於是看看現在。”他伸出手,在空氣裏劃了一圈,“這個王朝走到了末路,它的繼承人互相毀滅了對方……在人民看來,這就是詛咒,這就是懲罰,沒有人會支持厄運纏身的王朝的……我是維系這一切的唯一支點。”

他擡起頭,用一種只有在卡珊德拉那樣的預言家臉上曾經出現過的那種表情看向羅伯特:“在我死以後,就是洪水滔天了。”

雖然車廂裏依舊悶得如同蒸籠一樣,然而羅伯特依舊感到渾身不受抑制地顫抖了起來,他看向愛德華,試圖說些什麽來讓安慰一下他,然而卻怎麽也想不出合適的語句。

“你覺得這一切值得嗎?”國王輕聲說道。

“您是說什麽?”羅伯特問道。

“我指的是權力,它把我們家族裏的幾乎每一個人,把我們身邊的幾乎每一個人,都變成了嗜血的怪獸,為了染指權力,不惜撕開自己親人的喉嚨。”

“我的姐姐想要我的命,她們兩個都想。”愛德華的聲音異常平靜,“她們沒有親手把毒藥倒進我的杯子裏,但她們都知道一切計劃,並且樂見其成。對於她們來說,我只是一個障礙,一個擋在王位和她們之間的,必須要移除的障礙……這一切完全是精密的邏輯計算,就像是一道幾何題的解法一樣,冰冷而優美,沒有任何感情的考量,甚至連恨都沒有……”

“瑪麗有理由恨我,不是嗎?我的母親奪去了她母親的尊榮,她是故意而為之的;我奪走了她的繼承權,這一點並非是我所能控制的。無論如何,她都有資格恨我,她也應當恨我……然而她做這一切卻並不是因為恨意,僅僅是出於計算,因為我需要被除掉,所以她就要除掉我……就像一個猶太銀行家看著一筆不良貸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