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難為(下)

與其說案子傳得很快有人引導,不如說,背後出招的人根本就沒打算藏著。

世家望族重名聲要臉面,即便想從大不孝入手,也不可能由顏老太爺親自出面去京兆府狀告顏相,必須得借個引子,將要講的話說出來。

因而根本無需隱瞞用心,前腳有逆子案傳遍帝都內外城,後腳就有世家黨的禦史“自然而然”地想起顏相年輕時叛出家族自立門戶,不也是一種“別籍異財”嗎?他這二十年在帝都為官從政,一直做到尚書令,有回過澹川侍奉父母嗎?當然沒有。他與長兄慶國公顏愈的關系有目共睹,疏淡到近乎冷漠,全無悌友之義。他結黨營私,領頭停行卷,引起世家公憤,不也是一種別樣的“逞兇鬥狠”、有危父母嗎?

……

果不其然,當天傍晚,敬誠殿就收到了禦史以不孝之罪參奏顏相的折子。而這日晚間,一路風塵仆仆從澹川趕到帝都的顏老太爺,由於奔波疲憊,身體不幸抱恙,染了疾病,連面聖請安都不能了,只能上個請安兼請罪的折子以表忠君之心。

病從何起,慶國公府對外沒說,但還用問嗎?當然是被顏懋這逆子的所作所為給氣的,不然老太爺不在澹川頤養天年,緊趕慢趕地跑來帝都做什麽?

老父這一臥病,更坐實了顏相的不孝,翌日上午,參奏的折子越來越多,像雪片一樣飛進了敬誠殿。

而原本因為停卷初定而偃旗息鼓的那些世家旁支子弟,也在這時“揚眉吐氣”了起來,他們在書局、酒館、茶經樓,以最快的速度將這事大肆傳揚了出去。

平民百姓哪裏懂什麽黨同伐異,比起前一日老母狀告逆子,位高權重的尚書令不孝父母,才更讓人私下裏津津樂道。一時間,顏府之事很快成為了帝都百姓茶余飯後的談資。

對於百官們來說,顏懋的不孝之過不僅及於他本人,還有他領頭的停行卷。三月十五朝議初定後,昭告九州的聖旨中書省已經在起草,如今卻礙於輿情動向,不得不暫緩下來。

外頭那些世家旁支子弟在借題發揮地質疑,孝是為仁之本,一個連最基本的孝道都欠缺的人,他能做什麽好事呢?

大胤崇尚周禮,《周禮·地官·大司徒》“以鄉八刑糾萬民”,其中首刑即為“不孝”。

這樣一頂大帽子扣下來,顏相做什麽都是錯的。

皇帝看著一封封參奏的折子,大把的罪狀列在上頭,說的煞有介事。這世上沒有人是完美無缺的,黨同伐異時為了羅織罪名,恨不得對方多吃一口飯都要加一條驕奢侈靡。

皇帝知道這些人的初衷是為了阻擾停卷,可到了這個時候,即使叫他們如願,不把顏相扒下一層皮來他們也不會善罷甘休。

顏懋在尚書令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快十年。從前他雖大肆攬權,行事恣意,時不時的給世家黨使絆子,但卻不像這回停行卷一樣,動搖的是幾乎所有世家未來百年的人脈基石。只要有這樣一回,世家大族就會聯合起來,不容他再擔丞相之職。

淩燁即位時尚且年少,顏懋是先帝駕崩前欽定的三位輔政大臣之一,那一年他三十又六,正值茂年,被先帝禦筆親封,破格連提三級,任為從一品尚書令,風頭之盛,連同為輔政大臣的穎國公蘇闕都要讓他三分。

朝中許多人反對,包括顏懋的父親和長兄,俱認為他資歷尚淺、難當丞相重任,但先帝乾坤獨斷、手腕果決。

淩燁知道是因為什麽。

他做太子時,並沒有真正選過太子三師,和諸皇子一樣,在四知殿由沈太傅一體教導。先帝不會給任何一個兒子殊待,想要什麽,就得自己憑本事去爭。

那時顏懋還很年輕,成德皇後顧徽音是他的伯樂。因為皇後的欣賞,使得顏懋沖破了澹川顏氏的封殺,順利來到殿試,最終憑借自己一身才華,被先帝欽點為探花。加上顧皇後將他引薦給了學聖韓師做弟子,顏懋的仕途可謂平坦。

淩燁滿六歲正式入學的時候,成德皇後為他點了一批太子賓客做輔師,其中就有顏懋,先帝也首肯了。但其實太子賓客是個空有頭銜並無實職的散官,很多時候僅作加封用,加上顏懋是成德皇後提拔上來的,所以此舉並未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朝臣們只當陛下是在給皇後和韓師面子。

事實上似乎也確實如此,盡管有了太子賓客的頭銜,顏懋卻極少踏足東宮,他和他的老師一樣,在朝中是個不參與任何皇子爭鬥的純臣。

但幾乎沒有人知道,淩燁七歲那年,成德皇後崩逝,他在宮裏失去了倚仗,母族北境顧氏又鎮守邊疆,鞭長莫及。加上後來鐘貴妃被立為繼後,她膝下齊王、敬王兩個皇子,都是淩燁的勁敵。

在後來很長的奪嫡歲月裏,除了姑母長寧長公主的照拂,他背後還有個暗地裏時常出謀劃策的人。顏懋表面上在朝堂裏不偏不倚,他依舊不踏入東宮,只會在太子需要的時候,借助東宮影衛傳些只言片語,話很少,但主意往往犀利大膽,鞭辟入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