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皇權

話音剛落,書房裏內侍宮女的呼吸聲都輕了許多。

滿宮的人都知道,縱使是動怒,陛下也很少責打人,比起這宮裏從前的主子,甚至是比起外頭的王侯權貴,當今陛下確實稱得上“仁善”二字。

五十杖,莫要說是宮女,就算是宮裏的侍衛太監,皇帝也不曾這般重責過。這頓板子打下去,能去了宮女半條命,敬誠殿執刑的影衛若是下手重些,直接杖斃也不無可能。

太後怔了一怔,而後猝然拍案起身:“皇帝!”

被點到名字的伏冬驚了一瞬,臉色煞白,急忙跪下求饒:“陛下饒命,陛、陛下……”

她未能說完話,太後也未能阻止,殿門處侍立的天子影衛聞令上前,不由分說地將人捂了嘴往外拖。

不多時,板子敲擊皮肉的悶響從殿外傳來。伏冬顯然被堵了嘴,太後沒有聽到任何求饒的喊叫聲,這讓她一時間分不清皇帝究竟只是在借此警告,還是要將人直接打死算完——

宮裏頭打板子有一套規矩,主子發話要打,只要不是杖斃或者防止驚擾主子歇息,受杖的時候都不會堵嘴,允許奴婢哭喊求饒。

現在皇帝就坐在這裏,沒有批折子更沒有歇午覺,伏冬卻被堵了嘴,太後又驚又怒,實在不敢往壞處想。

她驚疑不定地望向上首,龍椅上的皇帝面無表情地喝茶,神色平靜無波,教人讀不出他一絲一毫的想法。

鐘太後深吸了口氣,攥緊手中的佛珠,轉頭看了一眼楚珩。她和皇帝彼此心知肚明,根本不會有“外頭的人說陛下徇私”——

皇帝不想納妃,太後也不想讓他納,一個太子已經很難辦了,她決不想皇帝再有旁的子嗣,所以至少在現在,在這個世家宗親都想讓皇帝廣開後宮的档口,她和皇帝誰都不會將寵幸男子的事情傳揚出去。

太後今日來此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想試探一二,探探淩燁對這個禦前侍墨的底線在哪,看看他在淩燁心裏到底有多少份量。

太後知道皇帝不可能將楚珩交由內廷處置,她想過許多皇帝可能會用的推搪理由。上位者不便讓人探出自己的真實喜惡,尤其在敵人面前,再喜歡的人也要遮掩一二,免得教人捏住軟肋。

但在皇帝這兒,卻完全亂了套,別說遮掩心緒,他連搪塞的理由都懶得想了。太後來此之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直接簡單粗暴地將人拖出去打,這不符合皇帝一貫的心性,更有違倫理綱常——

這裏是前朝敬誠殿,來來往往無數大臣、內侍全都看著,無論出於什麽原因,做兒子的當眾重責嫡母身邊貼身伺候的人,就算是皇帝也要落人口實。明日大朝會上說不準還要被禦史諫言一二,委實不會是什麽好名聲。

但是鐘太後不得不承認,如今的皇帝身為大胤九州真正的主人,在面對太後的時候,他確實有這樣的底氣,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他根本不擔心在太後面前暴露自己的軟肋。從武英殿記下的那二十杖開始,一直到現在,所有的“不為帝喜”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連昭仁宮都去了,這個禦前侍墨在他心裏的地位,比太後想象中要重要得多。

——這其實很好。

鐘太後迫使自己冷靜下來,皇帝膝下子嗣不豐,又沒有後宮,現在還寵幸一個男人,而且這個男人是個只長了一張臉的花架子。鐘離楚氏並不在意他,漓山葉氏只是師門,不是他的親族,不會為了區區一個普通弟子而動搖中立的立場。

這於太後而言,沒什麽不好的。

等以後時機到了,與皇帝撕破臉,將這事適時傳揚出去,楚珩在棋盤上還不是一個任人宰割的棄子,也不用擔心會成為什麽變數。

鐘太後絞著手裏的佛珠思索了一二,心中很快有了計較。只是在現在,她還是得忍一時之氣,向淩燁低頭。

“陛下何必跟一個宮女置氣,”鐘太後勉強笑道,“宮裏聽來的風言風語傳到哀家耳朵裏,難免會有些誤會之處,既然沒有那便罷了。皇帝處理朝政罷,哀家就不打擾了。”

她說著就要起身往外走,淩燁知道她一面是說這些低聲下氣的話,臉上不自在,另一面是急著去攔天子影衛繼續行刑。她既然知趣退了步,淩燁也沒有再為難,撂下手中茶盞,跟著站起了身,要出去送一送母後。

皇帝未發話命停,庭下杖責仍在繼續。

伏冬已經挨了二十來杖,執刑的影衛沒有留手,杖杖打在實處,伏冬痛得面色灰白,身上棉衣滲出斑駁血跡,人幾乎要昏死過去。

這一幕撞入太後眼裏,她眼前發黑,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從內心深處攀湧出來,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宣熙六年以前,她也曾站在這裏,站在大胤九州的至高處,看著所有人匍匐在她腳下。權力會讓人沉淪上癮,一旦曾經得到過,就再難以忘記那種至尊至上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