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如雪(二)

沉默再次籠罩滿室。

暮夜漸漸降臨,北風更緊,水榭對岸的白梅被寒風卷起,掠過半丈湖面,在明燈下與細雪無聲糾纏。

窗裏窗外都是寂靜。

良久,楚珩忽然無聲彎了彎唇,擡起頭看向顏懋,狀似坦然道:“我從前一直都以為這句話說的是飛花踏雪城的劍,但今日聽相爺的意思,這筆題字寫的原是我母親。”

顏懋微微眯了眯眼,他盯著楚珩的面容,這個年輕人的神情面色從始至終都是無懈可擊,由最開始被強行“請”到花廳裏來的怒意和不解;到後來與自己說話時透露出的不耐與抗拒。

直到他看見大胤律時,方才真正有所動容,但面上驚訝是有了,卻並不見他露出半分慌亂,仿佛這張載著國法的紙只是讓他知曉了為何會被人“請”到這裏的緣由。於是放下那張紙後,神情話語就又恢復了之前的不耐抗拒。

顏懋觀察得十分仔細,剛才楚珩在提到他母親的時候,盡管唇角猶然帶著淺笑,但言辭間卻流露出些許苦澀——開口前那段冗長的沉默,似乎並不是心虛之下的刻意回避,只是往事多艱,不欲多提。

現在他坐在離顏懋幾步遠的圈椅裏,垂著眸子,長睫顫動著斂下來,遮住了眼底的情緒,整個人都籠罩在淡淡的悵惘裏,而且並不是在作偽。

從踏進這間花廳直至現在,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都是順理成章,自然到讓顏懋心裏罕見地產生了猶疑,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判斷出了差錯,還是眼前人面對試探時的反應太過熟練,神情話語半真半假,教人如何都分辨不出來。

而楚珩也並沒有給他思索與分辨的時間。

他擡頭,拾起放在身旁案幾上的那張大胤律,語氣十分坦然,道:“相爺今日的提醒我記住了,等我大師兄到了我自會轉告他。不過他這次來帝都,只是準備在露園小住幾日,與我調理經脈,並未打算入城,因而也不必請旨。”

楚珩停頓了一下,注視著顏懋的眼睛,平靜說:“天子影衛首領淩啟,也知道此事。”

顏懋眉心微動,眼底頓時有意外之色一閃而過。但盡管感到意外,他對影衛知情的事似乎也並不怎麽上心,反而更關注楚珩言辭裏的前一句話,重復問道:“東君來帝都?”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很奇怪,並不是驚訝,反倒像是在與楚珩確認一般。

楚珩頷首稱是,又反問道:“顏相不知道麽?我倒是聽說五城兵馬司的南衙將軍與顏相素來交好,太後千秋茲事體大,帝都戒嚴後便暫時只開南西城門。”

他揚了揚手中那張寫著國法的紙,語氣十分自然:“我以為顏相是聽說了風聲,所以才先找我來提醒一二,借以轉告給東君,免得他萬一閑來無事去帝都城裏逛一圈,南衙恐怕就要被人大作文章了,屆時不好交代。”

楚珩這話說得別有深意,火藥味甚濃,明顯是蘊著坐久了的怒氣。

顏懋瞥了他一眼,卻並未回應什麽。在確認過“東君來帝都”這句話後,顏懋似乎就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的,也不再去計較楚珩其他的說辭是真是假、是否冒犯。

沉默第三次降臨水榭。

這一次卻並沒有持續很久,花廳的門忽然被人輕輕叩了兩下,顏滄的聲音適時在門外響起:“相爺,漓山露園來人了,說是天色已晚,不便叨擾,派人來接楚珩。”

顏懋淡淡“嗯”了一聲,目光落到放在茶幾中間的話本上,伸出兩指往書脊上一搭,輕輕將書推到靠近楚珩的一側,“書還你。”然後幹脆利落地擡手示意楚珩可以走了。

楚珩略一頷首,不帶半點猶豫,接過書便起身告辭。

顏懋坐著不動,只看著楚珩的身影朝外走去。

水榭外暮色森森,門扉開啟的刹那,廳外四面八方的寒風裹挾著細雪擠進屋裏。白梅花瓣掠過楚珩的肩頭被風一並卷著送了進來,有一片不偏不倚,恰好飄到了顏懋身前的茶幾上。

顏懋的視線從楚珩背影上收回,靜靜落到白梅殘瓣上,一時間有些出神。

無論是在中州帝都,還是在千裏之外的北境,“白梅落雪”這四個字似乎總愛湊在一處。

尤其是在北境飛花踏雪城,當第一朵早冬白梅完全綻放的時候,就又到踏雪城銀霜遍地的時節了。

當年也正是在這樣的時節,未來皇後顧徽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遇見既定東君姬無訴樰。

小重山圍雪談道,歷來只論劍不問人。

顏懋少時遊學四方,曾在北境看過一次。

那一年,姝色無雙的無名少女素衣持劍第一次來到這裏,她從重山腳下出發,踏著滿地碎瓊亂玉,拂花過群雄,揮劍斬百刃,一步一劍走上重山之巔。

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間,素衣少女手持三尺秋霜,在白梅落雪中翩然出劍,花與劍同,劍與人同,勾勒出塵世間最純粹的一抹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