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撒氣

一路從武英殿過來,風寒刺骨,帝都上空的天穹濃雲密布,過不了多久就會落雪。

楚珩剛走到殿前就察覺出不對,敬誠殿的氣氛似乎格外緊張凝重,一如外頭陰沉沉的天。他不及細想,垂下眼簾獨自一人進入內殿書房。

寒氣都被擋在了門扉外頭,敬誠殿書房內點了熏籠,暖意盎然。

楚珩進來的第一眼便注意到,陛下換了件和昨日完全不同的衣服,明黃金繡的緙絲龍袍,比昨日那件鴉青常服更顯矜貴威嚴,也更讓人覺得遙遠疏離。

俯身請安的一瞬,楚珩思緒不自控地開始飄散——昨日那件沾了墨點的鴉青雲錦袍被放到哪裏去了呢,是送去漿洗還是直接廢棄?漿洗的念頭甫一冒出來,他自己都覺得離譜,大胤九州至高無上的天子,還會缺一件衣服麽?沾了墨漬的袍子難洗,金尊玉貴如皇帝,當然不會再穿。

楚珩靜靜低著頭。明明是再合理不過的一件事,可想到此些時,心裏卻莫名的低落,一股來歷不明卻又難以抑制的酸澀郁氣堵得整個心口悶悶的。

淩燁坐在禦案後,聞聲叫他起身過來禦案側旁的圓凳上坐下,又仔細打量了幾眼,見他安然無恙沒在武館受過傷,才放下心來隨口問道:“回宮了怎麽不過來?”

楚珩垂眸走上前,卻只站在陛下三步之外,他心裏憋著一股氣,平聲回道:“今日臣休沐,不該臣來。”

淩燁眉梢輕挑,聞言覺得好笑:“前廷禮典白翻了?禦前的人,出宮休沐回來,不知道過來請安?”

楚珩仍低垂著眼簾:“那臣以後不提早回來便是。”

淩燁只當他是在武館氣著了,這會兒沒緩過來,在耍小性,便依著他不再提。又說了些別的事,見楚珩始終興致缺缺,於是轉而問道:“你昨日傍晚過來敬誠殿,什麽事?”

楚珩驀地一怔,霎時有些失神,不知怎麽的,心底那股來歷不明的郁氣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翻騰上湧。陛下知道他來過,是後來才知道,還是說當時便已知曉,只是忙著同蘇朗談笑,沒空見他?

可就算真是這樣又如何呢?

楚珩咬了一下舌尖強迫自己平心靜氣。

先不說召見本就要分先後,待人本就該有親疏,權禦九州的大胤天子有什麽理由要去在意一個可有可無的禦前侍墨的感受?難不成他對陛下很重要嗎?

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在氣什麽,自己都覺得這氣生得莫名其妙,格外別扭矯情,簡直就是無理取鬧,可心裏偏偏抑制不住地酸澀低落。

活了二十年,還是頭一次發覺自己的心神情緒居然會如此不聽話。

淩燁見他低著頭出神,也不答話,耐心又問了一遍。

楚珩飛快地擡眸掃了一眼陛下身上的明黃龍袍,又沉默了半晌,才悶聲悶氣地說:“沒什麽,臣有件東西落在殿裏了,過來取。”

淩燁簡直要被他氣笑了,自己怎麽從來不知道,禦前當值,還能未經報備就隨便帶著旁的東西進到內殿書房裏。

出一趟宮回來,就任性得沒邊了,和他溫言溫語地說話,就沒一句是好好應的,是不是非得要板起臉訓兩句才行。

淩燁微微沉下臉色,肅聲道:“楚珩,你這是打算當面欺君麽?”

欺君。

楚珩失神一瞬,反復咀嚼著這兩個字,心裏頓覺空落。

他忽然就明白陛下為什麽會突然叫他過來了。

心裏那些本已經消磨了一整日的低落和酸澀,在陛下說出這兩個字的一刻被無限放大,膨脹到心口似乎都在隱隱泛疼。

“如有下次”終於到了。

不要說留在禦前了,他是真的會被“一並處置”。

楚珩心底自嘲,之前到底在一直糾結煩悶些什麽呢?徐劭、鐘平侯、同僚侍衛,人人都清楚明白,怎麽就他看不懂呢?陛下點他到禦前只是一時之意,興致到頭了自然該算算之前留下的賬。

昨日蘇朗已經從穎海回來了,陛下和他師出同門,情分匪淺,敬誠殿的書房裏當然也不再需要其他人。

方才過來的時候,敬誠殿內外氣氛緊張凝重,不用想都知道,陛下心情很不好。今日宣他過來,大抵就是準備打發了他,或許還能順帶拿他撒撒氣。從大不敬到欺君,他全都犯了一個遍,處置他本也是理所當然。

於是楚珩沉默了一會兒,後退一步,垂首跪了下來:“臣知罪。”

淩燁皺了皺眉,不等他開口,楚珩又接著道:“臣自知愚鈍,也不曾通過武英殿的考核遴選,本就沒有資格到禦前來。臣不敢忘記曾出言無狀冒犯陛下,身上還記著二十杖。陛下金口玉言,‘如有下次,一並處置’,臣知欺君罪不可恕,就請陛下今日一齊處置了罷。”

楚珩說這話的時候垂眸斂目,眼睛看著膝前的一方地界,是標準的認罪認罰姿態,就仿佛無論如何處置,他都心甘情願領受,但臉上卻沒什麽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