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點什麽毛病

控制不住脾氣並不是個好習慣。

很多年以前我就已經發誓要改掉它。

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情緒穩定是生存的基本要則,無論是在社會還是家庭或者感情生活中,都沒有無理取鬧、放縱自己像個孩子一樣大哭大鬧的資格。

因為沒有人會包容那樣的自己。

於是我不再說話,秦燼也是,我從沙發上爬起身,掀開不知何時蓋在我身上的薄毛毯,兜頭扔在他臉上。

我從口袋摸出打火機,在窗前點燃一根煙,看到窗外的天色呈現出天鵝絨般柔和的深靛藍色,腳底下高樓大廈亮起零零碎碎的燈光,馬路上車水馬龍,繁華一片。

微涼的晚風吹亂了額發,我眯起眼,吐出一口煙,秦燼正站在我身邊,灰白的煙霧模糊了他那張無數次出現在我夢中的側臉。

人一做夢就有這樣的壞處,很多時候我們明明已經醒來,大腦和身體卻好像還沉浸在其中無法抽脫,尤其是在夢境裏感受到強大的精神波動後,那種震蕩的余韻甚至能持續多日。

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明明是已經過去的、虛幻的東西,卻還是能孜孜不倦地影響到此刻的現實。

一支煙的時間,我決定用一支煙的時間將心緒平復完畢,重新投入工作。

因為下午睡過了頭,當天我毫不意外地加班了。

我趕秦燼回去,省得他杵在那兒影響我心情,他問我:“你晚上吃什麽?”

我沒有想好,大概就是等空下來然後隨便去樓下買點幹糧了事吧。

秦燼又道:“那你打算幾點回來?”

我正在回復郵件,敲鍵盤的手沒有停,一邊說:“你問題怎麽這麽多?”

我被他煩死了。

“滾回家自己呆著,沒使喚你別上趕著幫倒忙。”

秦燼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

他道:“好。”

我聽不出他的情緒,多數時候我並不能分辨他究竟是生氣還是高興,他這個人就像一汪底下隱藏了無數東西的深淵,一眼望下去只有一片永無止境的陰沉黑色,所有光明下的東西都全然被吞噬其中,即使我跟他曾經親密到能夠同床共枕,我都並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

所以現在,我放棄理解他,就像學生時代放棄一道我知道超過自己能力上限、無論多努力都不可能解開的數學附加題。

外面的天徹底黑了,深邃的夜空中星星點點地閃爍著微弱的光,地表的路燈和車流匯聚成一條人間的銀河,在晚間黯淡的底色中緩緩流動。

十點鐘的時候我其實已經完成了所有積壓的工作,但我並不想即刻動身回家。

這些年來,呆在公司和呆在家中對我來說無甚區別,無非就是環境不同,我一個人,無論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我將桌上的文件整整齊齊地歸類放好,最後檢查了一下日程表上按緊急和重要程度排序的事務是否都一一解決,確定都已妥當,再把它們依次勾掉。

我隨手放了一首藍調,溫柔輕緩的旋律飄蕩在浸透在深夜寒意逼仄的空氣裏,小冰箱裏什麽都沒有,只剩兩瓶酒。

我關上了冰箱。

整個公司大樓連保安和保潔阿姨都走光了,夜深人靜,這是個適合發呆的好時機。

每天入睡前,我都會抽一段完全不受打擾的時間,回想我一天內完成的所有事情,反省每一個做過的決定,確保自己沒有犯錯,或者,更現實一點來說——盡可能少得犯錯。

因為我肩膀上扛著許多人的生計,我不敢有絲毫馬虎懈怠,生怕自己一個行差將錯,將多年的努力全部付之一炬。

許多時候,我也並不像表面那樣叱咤四方、風光無限。

更多時候,我身不由己。

越是站到高處,越是清醒地認知到我作為一個個體的局限和無能。

我獨自靠在椅背上,靜靜坐了一會兒。

隨後我站起身,開始思考最後一件事,到底是留在辦公室過夜,還是回家?

留在辦公室當然沒有問題,淋浴室、換洗衣物、枕頭被子等等一應俱全,還可以避免明天早上碰上早高峰塞車,一來一回至少節省一個小時在路上的時間。

若換做平時,我並不會在這兩個選項內過多糾結。

但如今我家裏多了一個人……

雖然我並不知道秦燼會不會在家等我,大概率是不會,但我的確會考慮是否不應該長時間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

養只狗我都得每天溜,何況秦燼那個大活人。

但我意識到我已經站起來,在思考的間隙本能地開始收拾東西……

原來明明還沒有得出答案,身體已經替我提前做好了決定。

既然如此……那好吧。

我將隨身物品拿好,鎖好門,走出辦公室。

我的辦公室與外邊的區域是隔絕的,所以在打開門之前,我並未曾料到還有人留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