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四章 正文完

紀詢從漆黑中復蘇。

他感覺自己像是自一個小盹中突然驚醒,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的。

身上不怎麽疼,但有很強的麻痹感。

打了麻醉還是止痛?

他看著天花板,天花板是拱頂的,上頭有天使奔向聖母的彩繪,他看見周圍華貴的木制家具,圓弧形的巨大窗戶,窗戶雖然被窗簾遮住,但能看見外頭的天是黑色的。

看樣子不是醫院啊。

他再試著找一些更貼近自己的……不費任何力氣,他的腦袋輕輕一歪,便望見坐在床頭旁的人。

霍染因。

霍染因陷在沙發裏,明明疲倦已極,還強撐著坐在那裏講電話,他似乎累得連兩只手都擡不起來了,一只手放在扶手上撐著身體,另一只手捂著嘴邊,電話則夾在他的耳朵與肩膀之間……

當他的目光與霍染因的撞上時,對方沒有什麽直接的表情變化,但整個房間的空氣,似乎在這瞬間,松弛許多。

而後霍染因掛掉電話。

“醒了。”

“……唔。”紀詢含混應道。

他慢慢地尋找著對自己身體的知覺,大腦,舌頭,雙手,雙腳,軀幹……然後,更多更細膩的感覺,自身體的各處反饋過來。

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艘柔軟的大床上,吊著吊瓶。

大床在微微搖晃,也許這種搖晃並不是他的錯覺,而是真實在搖晃。

隨著意識的蘇醒,記憶也跟著蘇醒,能想起來的最後記憶,是他們在海底解開鎖鏈。

“我昏了多久?”紀詢問。

“兩個小時。”霍染因,“醫生和護士剛剛才給你處理完傷口。”

“船呢?”能想起的最後記憶,是他們在海底解開鐵鏈。

“袁越在現場,和其他人一起處理,但在他們到達之前,Ben先抱住了柳先生,一同自焚而死。”霍染因說。

“吳老板呢?”紀詢問。

“吳老板還在。”

“那就好,至少還有個當年的人,活著在船上被抓到。”紀詢噝噝抽氣,“要是我用這一身傷換下來的人,又死在了Ben的私刑下,我也不知道找誰說冤枉去。對了,這艘船往哪裏去?”

“岸上。”霍染因,“送你去醫院。你傷得這麽重,不敢讓你乘直升機。”

“孟負山呢?”紀詢又問。

“……”前面對答如流的霍染因,在此時忽然沉默。

本來已經做好了孟負山被警察抓住的紀詢,疑惑地看著霍染因。

“孟負山……”霍染因深吸一口氣,“跳下來救我們,被子彈射中,滑入海裏。警方正在全力搜救,但是沒有找到人。”

他一口氣說完了最艱難的事情,看向紀詢,準備隨時按住可能激動的傷者。

但紀詢只是怔了怔。

他閉上眼,又睜開,已經開始說別的事情了:“你的手機借我一下。”

霍染因:“怎麽?”

紀詢:“我有些電話要打。”

同時,他護著中槍的右手臂,咬牙挪了挪身體,自床上坐起來,可還沒坐好,身體便向床下歪去。

霍染因眼疾手快扶他一把。

“打電話不用起床。”

“除了打電話之外,當然還有別的事,我還要去見這艘船的主人——”

“……非要現在嗎?”霍染因低聲說,聲音低得簡直顯得有些軟弱,“可以等你養好傷。”

“那太久了,現在是最好的時間。”紀詢懇求道,“另外,不要動。不要動,我想就這樣靠靠你,這樣比較不疼。”

他們在船只的甲板上,找到了船的主人。

天還在下著雨。

只是沒有了兩小時前天河倒懸的氣勢,變成了叮叮咚咚,珠簾下垂,亂雨入池的愜意聲響。

一個巨大的白色遮陽傘下,坐著位白發白膚、衣服也是白色的男人。

他坐在一張藤椅上,旁邊有個同款的滕桌,桌子上有一杯白水,一個望遠鏡,一副眼鏡,和一本反扣的《金閣寺》。

他的面前支著畫架,他在畫布上塗抹,畫裏是一艘正在熊熊燃燒的大船,大片大片的朱赤覆蓋了三分之二的畫布,像是火焰,又像是火焰燒灼出來的鮮血,無論哪一種,都如要從畫布上流淌而出。

他在畫畫。

但一身潔白的他,在晦暗漆黑的天海間,本來也是一幅畫。

紀詢坐在輪椅上,沖船主人打聲招呼:“畫得不錯。”

船主人轉過身。

正是喻慈生。

喻慈生:“醫生告訴我你能一覺睡到到岸送醫院。”

紀詢:“看來他估計錯了。”

喻慈生:“或許你可以在病床上休息直到船到岸。”

紀詢:“這樣對救命恩人就太失禮了。”

喻慈生:“只是救你上岸而已,舉手之勞。”

喻慈生和紀詢交談的時候,並沒有停止作畫。

他總是如此特立獨行,隨心所欲,就像當初紀詢在琴市見到他時他躺在棺材裏,由一眾送葬隊伍敲鑼打鼓送上山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