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四章

“……接下去還有不少事。”霍染因合上報告。

紀詢看著霍染因。

他覺得霍染因在此刻合該吃驚、懷疑、憤怒、崩潰……什麽情緒都好,總該有點兒情緒。可霍染因什麽情緒也沒有。

對方只是異常冷靜地說出這一席話:

“文成虎的死因和兇手都弄清楚了,但按照我國法律,兇手在已經死亡的情況下,是不做立案處理的,換而言之,我們待會得去警局,把這整個過程復述一遍,接著案子就可以封存了。”

所以霍染因面對這個直接造成了他整個童年全部不幸的真相,毫無觸動嗎?

恐怕不是。

只是有些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學會了主動表達;有些人在成長的過程中,被迫隱藏情緒。於是再湍急再洶湧的苦痛,都成了冰層下緘默的水流,悄無聲息,不見天日。

紀詢上前擁抱霍染因。

如果言語的安慰在此時太過輕薄,至少人體的溫度能將些許堅冰融化,能讓沉沒在暗不見底水流中的霍染因,擡頭喘上一口氣。

霍染因的肩膀僵了下,繼續說話,語速快了一些:“這個案子結束以後,就該處理港口爆炸案,我們也可以準備回寧市了。”

“是啊,案子是辦不完的,不過在你手裏,總可以手到案除。”

“一趟比預料之中漫長很多的旅程。”

“與其說是旅程,不如說是它市公幹。雖然頗多曲折,但我們都沒有浪費時間。”

霍染因說一句,紀詢答一句。

他感覺到懷中僵硬的軀體慢慢軟化了,他也注意到醫院裏的人正在打量他們,他還注意到服務台裏頭,女護士偷偷看著他們,朝他做個手勢,看樣子是在詢問:

要不要一杯熱水?

他沖護士微笑,感謝這份微小但珍貴的善意,並更加用力地抱緊霍染因。

終於,霍染因不再提工作,說案子。

埋首肩側的人開口,聲音微啞:

“今天是3月20日,春分,正好掃墓祭祖,你陪我去我父母的墓前走走吧。自他們死後,我從來沒有去過。”

*

霍家在琴市有一塊山上的地,由霍染因的爺爺,霍善淵早早置辦下來,做了霍家自己的墓園。也不獨霍家,這座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是如霍家般被琴市諸多有錢人家圈起來的私人墓園。

人一有錢,講究就多了,你請一位道長點穴,我邀三個大師燃燈,總要襯襯比比,琢磨著不落人後才行。

霍家的私墓也不能免俗,同樣請了專人來做專業規劃,想必暗暗存著份開枝散葉,家族繁茂的心願。

但人有人願,天有天想,天不遂人願,尋常而已。

來時是乘車,但車子到了山腳就停了,兩人也不以為意,今天天氣正好,天高氣爽,不冷不熱,他們便沿著山路,慢慢往上走。

更遠些的地方,遙遙傳來喇叭嗩呐的奏樂,不知是哪家正在出殯。

“知道了真相,再回頭想,一切都不那麽難猜。”霍染因同紀詢說話,他想著“霍東望”這三個字,這是他的舅舅,本該繼承霍家船廠,但卻在壯年得病過世的人。

“舅舅早年結婚,但很快離了,因此一直膝下無子。他突然的離世讓蒸蒸日上的船廠猝然間陷入沒有繼承人的尷尬境地。家裏的年輕人,只剩下我媽媽……我想他就是在這時候生出這個毒計的。”

霍染因說的是許成章,他以局外人的口吻,以一位警察的立場,罕見的打破過往依據證據得出結論的習慣,同紀詢做了個簡單的推理回溯。

“許成章出生霞珠,很普通甚至算得上窮困的家庭。他因為學習優秀,有了和我媽媽做同校同學的機會,但除了這個‘同校同學’之外,正常情況下,他們不可能再有任何其他的交集,他對於她的所有心思,在其余優秀的追求者的襯托下,恐怕只能說一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為了得到她的家業,也為了得到她,我想許成章做了一個簡單而有效的計劃:”

“他選好時間地點,酒店詩會隔壁,酒店人流復雜,詩會裏頭都是媽媽的同學,一旦發生情況,警方不能在第一時間將犯罪者排查出來,那些認識媽媽的同學,卻會在第一時間將媽媽被強奸的消息散布出去,於是,一個原本冰清玉潔高不可攀的女人就零落成泥了,原本對她窮追不舍的優秀追求者作鳥獸散,罕見的幾個意志堅定的,也在發現她懷孕之後,訕訕離去了。只剩下許成章。

“他就這樣理所當然地得到了一切。”

這是與霍棲語有關的。

還有與霍染因有關的。

因為許成章是當年的強奸犯之一,所以那些在霍染因成長過程中,時好時壞陰晴不定的態度,也有了最佳的解釋。

愛是一條藤蔓,恨是一條藤蔓。當愛和恨糾纏在一起,藤蔓就扭成長滿倒刺的鞭子,鞭撻著生活在這個屋檐下的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