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通往銀川機場的國道上, 車輛很少,前後數十公裏都不見車子交匯,路況好得不得了, 沒有什麽能阻擋這輛車的抵達,正如沒有什麽能阻止那架飛機的落地。

因為做了一晚上離奇豐富的夢,繆存歪在椅背上睡著了, 腦袋枕著頸枕,過長的黑發從額間垂落,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睡著的模樣完全不設防,眉心一點也未蹙起, 呼吸也是平穩綿長的。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漫天的荒灘連綿不絕,駱明翰把車慢慢地降速、停下, 伸出手去,將繆存的那一縷額發別到耳後。

他從格擋裏取出煙, 但只是咬著, 一直沒有點,只是認真地一眼一眼地描摹繆存的五官。

其實有許多個“早知道就好了”。

譬如,早知道會再相遇,那小時候幹脆就不要分開,他總是隔三差五地去看他, 在他學畫時搗亂,用零食收買他, 等他長大了, 再順理成章地去追他。

再譬如, 早知道會這麽愛他, 那不如一開始就拿出百分百的認真, 與他擁有一段坦誠的開始,他會說,我以前是個爛人,不怎麽敬畏感情,但這次我想跟你好好試一試。

最後譬如,早知道……早知道繆存的心裏也曾有過他的影子,像樹影臨照湖面,雖然只是那麽淡,只能偶然地走入他的夢中,但他也會好好珍惜,絕不會再那樣軟禁他、說那麽混蛋不是人的重話、毀了他的畫。

但人生的“早知道”卻總會遲到,是一種後知後覺的永遠失去。

駱明翰的指尖攏過繆存的碎發,他傾身過去,在繆存耳邊輕輕地呼吸:“其實我叫駱明翰。”他說,“以後就在夢裏相見。”

繆存醒來時,發現車子停在路邊,入目是一道筆直的看不到盡頭的公路,兩邊是平坦的荒灘,駕駛座空了,不知道駱明翰在哪裏。

來自黃河的風從嵌開一條縫的車窗中吹入,吹迷了繆存剛睡醒的雙眼。

他下了車,環顧四周,沒有駱明翰的身影。陌生的世界裏,好像就剩下了他一個。

一種陌生的恐慌襲擊了繆存的心臟,他下車走了兩步,腳步遲疑,又疑心病地回頭看了一眼,以為駱明翰在跟他玩捉迷藏。

那是一種似乎被拋下的恐慌。

如果人的情緒是塊拼圖,那麽這塊恐慌的拼圖此前從未出現過在繆存的人生中,不管是生病前,還是生病後。

自閉症是一種譜系,這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種自閉症表現,有的高功能,衣食住行都與常人無異,有的伴隨著智力低下行為低能,有的卻又是智商爆炸記憶裏和計算力都超群,有的懦弱膽小,他人即地獄,有的伴有暴力與自毀傾向,而自閉症症狀的最大公約數就是——不在乎。

不在乎世界,不在乎周遭發生的事情,不在乎別人對他的關懷,也不在乎誰的離去。

誰拋下他,誰離開了,他都無動於衷。

媽媽去世時,小姨哭得一度暈厥過去,繆存覺得不可思議,他確實知道媽媽去了很遙遠的地方,再也無法相見。

駱遠鶴要結婚時,雖然他病得很重,但心裏立刻有個聲音振作他,只要能一直在一起畫畫,就夠了。

那些對死亡、離別、失去的認知與難過都是有限的、懵懂的,像蒙著一層霧與紗。

那面霧與紗現在被黃河上的風吹走了,繆存終於知道,原來霧與紗背後的世界是那麽蒼白可怕。

遠處河道邊的蘆葦蕩在正午強硬的光線下發著亮白,繆存慢慢地往那邊走,越走越快,腳步越走越淩亂,面無表情的臉上,眼睛空洞地睜著。

是不是他做錯了什麽?所以會在雨天在門外為他守一整夜的人,也選擇了離他而去。

駱明翰在沙石灘上撚滅了煙,回過身時,懷中撞入溫熱瘦削的軀體,兩條手臂用力地環抱住了他,臉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擡起手碰了碰繆存的頭發:“怎麽找到這兒來了?”

繆存擡起臉,臉上都是眼淚,掛在他尖尖的下巴上,滑落後,洇進了駱明翰的襯衫。

許多自閉症患者是不會哭的。

這是他生病了後第一次哭,周教授說,會對周圍的聲音作出回應,會對他人的存在給予情緒的回饋,便是治愈的開始。

“睡醒了,你不在。”繆存簡單地說,抽噎著打了一個哭嗝。

果然是小孩子啊,成年人早已經學會不讓自己哭得這麽狼狽了。

駱明翰的指腹溫熱,輕柔地幫他抹去眼淚:“但是我總會回去的。”

他這個狡詐的成年人,安慰起人來也要雙關。

他在說,我總有一天要走的,要回到該在的地方。

繆存想,他總會回來的。

因為進入秋季,黃河的水一點也不黃,反而很清澈,泛著碧色的青,讓人意外。河岸邊,風穿行半人高的蘆葦,發出像沙錘一樣窸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