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兩個狼狽為奸

日跌時分,晴光從明瓦花格木窗間透進,灑在一床紅綾被上。

所謂“明瓦”,大戶人家多用的是打磨得極薄的蚌殼,或者以羊角煎熬成液,冷凝後壓成薄片,鑲嵌在窗格上。這兩種明瓦的透明度與采光度都比窗紙好太多,但在密閉的室內,天光也只能微微透入,有種斜陽黃昏的暈染感。

蘇府主屋的窗戶,則是用天然透明的雲母片作為明瓦,室內光線更亮,可若想從窗外往內窺看,因為雲母紋理朦朧如霧,只能看見一些影影綽綽的輪廓。

沈同知——如今該叫沈指揮使了——之前投入的擴宅修葺費,有一部分就精益求精地砸在了這裏。

原本蘇晏還挺喜歡這些錯落排列的明瓦,覺得頗有些“雲母屏風燭影深”的韻致,如今卻恨不得扯幾塊遮光大窗簾,把這些窗戶擋個嚴嚴實實。

仿佛這樣,就能將這屋內從朝到夕發生過的、諸般不堪回想的場景徹底掩蓋了似的。

蘇晏披散著一頭長發,半死不活地趴在紅綾被上,就算聽見荊紅追進屋時故意發出的腳步聲,也依然閉目不動。

荊紅追放下手中的水盆與棉巾,側身坐在床沿,看著蘇大人一身斑斕的印痕,幾乎從脖子密布到腳尖,眼神裏頓時帶出了些愧疚。

他知道蘇大人看著像是遭了罪,其實並沒有傷到分毫,只是因為天生膚質如此,稍微一受力就能從甜白釉變成唐三彩。正常情況下歇息個兩三日就能恢復原樣。

但因為視覺上實在有些觸目驚心,叫荊紅追在愧疚之余,難免生出了不滿與宿恨,覺得沈柒即使從失控的邊緣懸崖勒馬,也依然是條沒分寸的瘋狗。

盆裏的熱水兌了艾草汁,他用棉巾沾濕,給蘇大人輕拭全身。

蘇晏任由他擺弄,沒好聲氣地開了口,嗓音有些沙啞:“你是聾的?喊你那麽多次,一次也聽不見?別說你今天不在家!”

荊紅追不僅聽見了,還是守在屋門外聽的。

中途他無數次想咬牙走開,卻又一次次被釘在原地——想知道蘇大人究竟與那個瓦剌大漢有沒有瓜葛;也想知道像蘇大人這樣極要臉面的人,究竟要如何才能使其全然拋棄廉恥,說出那些叫人面紅耳赤、血脈賁張的話來。

所以他破天荒地沒有回應蘇大人的召喚,因為這召喚與其說是求助,更像是邀約,甚至連哭泣求饒聲,都像是極致歡愉下的欲拒還迎,只會激發出聽者更強烈的欲念。他怕自己當下若是破門而入……之後的場面,蘇大人清醒後也許會羞憤到無地自容。

荊紅追嘴角緊抿,一聲不吭地只管擦拭。沒想蘇大人更生氣了,想甩開他手上的棉巾起身,半途抽了口冷氣,又癱回床上,氣呼呼地逼問:“你和沈柒以前不是整天明爭暗鬥,跟一對兒烏眼雞似的,什麽時候變成了一丘之貉,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從屬下得知,大人仍想與那個阿勒坦舊夢重圓開始。”荊紅追沉著臉,語氣平淡,“大人愛招人,無論有意無意,屬下都沒資格反對,但阿勒坦不行。

“他若還像當年,只是一個異邦部族的王子也便罷了,可近年他愈發野心勃勃,吞並韃靼、一統北漠,顯然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我不相信他對大銘沒有覬覦之心。將來萬一兩國開戰,大人若是與他有瓜葛,在國內如何立足,如何自處?

“再往深裏想,他若明知大人為此事承受巨大壓力,仍要與大人來往,更說明此人目的不純,怕是只想利用大人獲取情報,或是左右大銘政局,好為他鋪開南下之路。”

蘇晏微微一怔,反問:“這是你想的,還是沈柒?”

荊紅追道:“就這一點,我和沈柒看法相同。阿勒坦此人絕非善類,與他糾葛太深,恐將成為大人仕途上的一大劫難。”

蘇晏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聲:“合著你們一個大刑伺候,一個堂下旁聽,死命折騰過我之後,還是認定我與阿勒坦有私情?”

荊紅追道:“大人若是心底對他毫無念想,何以還保留著他當年送你的羊皮綁腿與裝過馬奶酒的牛皮水囊?別以為屬下不知道,大人把這兩樣東西收進了床底的那個木頭儲物箱裏。”

霎時間,蘇晏像被一支流矢射中膝蓋,重又閉了眼,往被面一趴,繼續裝死。

荊紅追將他渾身上下擦拭幹爽後,給套上了衣褲。

沈柒在這時進了屋子,身上的衣物已經換過一套新的,見荊紅追正蹲在床前踏板上給蘇晏穿襪子,忍不住皺眉。

他打心眼裏不願意蘇晏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觸碰,但到底沒有大發作起來。一是因為荊紅追武功太高、所求卻不多,作為侍衛的確給蘇晏的人身安全帶來了極大保障。二是因為比起其他虎視眈眈的上位者,荊紅追的出身與性情導致獨占欲相對較低,倘若非得找個同盟者,哪怕是過後就丟的紙紮同盟,也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