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一任天地倒顛

袁斌的大名,對任何一位朝中人而言都可謂是如雷貫耳。

他是先帝的心腹,統領錦衣衛二十年間,叱咤朝野。為人忠勇凜烈,屢次護駕有功,即便是與監、衛最不對盤的文臣言官們,說起袁斌也幾無微詞。

先帝駕崩後,景隆帝令袁斌繼續擔任錦衣衛指揮使,可他始終因先帝駕鶴而郁郁寡歡,四五年後便上疏乞辭。景隆帝再三留不住,只得加封他五軍都督府總都督的榮銜,帶俸閑住南京。

袁斌致仕後,當時任錦衣衛僉事的馮去惡才有了升為掌印主官的機會。

可惜馮去惡有能力、無人品,在任七八年,將袁老爺子曾經立起的錦衣衛名聲敗得七七八八,最後以身試法。

所幸蘇晏接手清理馮黨的差事後,在沈柒的幫助下將錦衣衛狠狠整頓了一番,去蕪存菁,這兩年風氣好轉不少。

沈柒能力不凡,論功未必不能爭一爭指揮使之位。景隆帝卻用其才能而惡其心性,並疑其可能重蹈馮去惡的覆轍,始終壓著不讓他再有寸進。

能力強的,心性不滿意;心性滿意的,能力又不足,景隆帝遺憾錦衣衛中再無袁斌,於是掌印主官之位就一直空懸著。

面對這般泰鬥級的前輩,沈柒也不覺收了戾氣,抱拳行禮:“錦衣衛同知、北鎮撫司掌印主事沈柒,見過袁都督。”

袁斌將雙手背在身後,犀利目光上下打量過沈柒,問:“來南京辦差?”

皇帝命他去河南打探廖賊的敵情,他卻為了敲門禮而私下來到南京。沈柒聞言心底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答道:“是。”

袁斌微微冷笑:“皇爺給你的差事,就是日日尾隨一個年輕俊美的南京禮部侍郎,喝他買過的酒類,吃他點過的菜色?”

沈柒握在刀柄上的手指攥得死緊,漠然道:“下官辦何差事,即便都督也不合查問。都督若心存疑慮,或可以向皇爺叩問一二。”

一個早已致仕賦閑的老爺子,會因為對現任的錦衣衛首領的私德產生了一點疑心,就貿然上書皇帝詢問究竟?沈柒賭他不會這麽做。

袁斌注視沈柒,目光如審如判,片刻後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你再不動身回京城,就真要誤事了。”

沈柒恍惚了一下,再擡眼看這個布衣老叟,對方已倏然消失。

他琢磨著袁斌的話中之意,隱隱生出了一絲警覺,覺得自己的確耽於私情,在南京耗費了遠超過預計的時間。

不能再留,可又舍不得走,舍不得讓魂牽夢縈之人再次離開自己的視線。

——沈柒咬著牙,下定了決心。他向著集市快走一小段路,隔著幾個攤子最後看了一眼蘇晏埋頭喝湯的身影,默念一句幼年時養母常對他說過的祝語:“否終斯泰,諸邪不侵”,隨後毅然轉身遠去。

迅速集合手下暗探,沈柒策馬馳出了南京,帶著一顆回溫後重又冷卻的心,踏上北上返京的歸程。

蘇晏沒滋沒味地喝完一碗胡辣湯,回到空蕩蕩的租住房。小北正在收拾衣物,因為太子一走,他們又從宮中搬回來了。

蘇小北問他:“太子殿下要留些侍衛給大人,大人為何堅決不收?”

蘇晏嘆道:“我不過一條鹹魚。鶴先生若是抱了斬草除根的心思,太子那邊比我更需要護衛。”

蘇小北安慰他:“大人放心,我之前跟著……學了點功夫,就算豁出命也要保護大人。”“追哥”兩個字臨到嘴邊又咽下去,怕自家大人聞之傷情。

蘇晏邊笑答“那好,大人我就全指望你了”,邊走進寢室。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藏青色緞面暗繡密環紋的大錦囊,平攤在巴掌上,猶豫著要不要拆開它。

……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了嗎?蘇晏捫心自問,太子失了君心,等同流放。而皇爺似與我生了嫌隙,接連幾封信都不收,也不回復,仿佛已將我遺忘在南京養老地。我是不是該現在拆開錦囊,看看朱槿隚這個慣於藏著掖著的老男人,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他沉吟片刻,最後從心裏找到了答案——

沒有。

並未山窮水盡,再耐心等等。等那個不知會否來臨、何時來臨的時刻真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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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隆十七年,乙未年春。

太子奉召離宮,攜侍衛出南京城,於鐘山東南面一處山坳中結廬索居,省咎守陵。

時任南京禮部左侍郎的蘇晏,不時微服出城探訪太子。二人常坐而論道、修文演武,閑暇時或對弈、或垂綸。

蘇晏偶因大雪封門而留宿陵廬,便與太子雙雙懶墮於榻,抱貓讀書。

太子自嘲:“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狸奴不出門。”

蘇晏戲和:“可憐風雪夜行人,我與狸奴不出門。”

太子:“燕山雪花大如席,我與狸奴不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