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0章 不望獨活

禦正厙狄氏離開了,仁智院中廳內氣氛卻是凝重無比。

一眾宮婢、宦者都被遣出,房間中只剩下幾個家人。太妃房氏面墻而坐,背對眾人,雙眼清淚默默流淌。李潼仍然跪在地上,兩側跪著臉上各存驚疑的兩個兄長。

“太妃,郎君等久跪不起……”

鄭金恭立一側,見到郎君神情慘淡的長跪在地,忍不住上前低語道。

“讓他跪著!不孝子,不……”

房氏低斥一聲,神情又變得激動起來,她轉過身來指著少子,一臉沉痛之色:“你要我怎麽容你任性?人事催逼,一線生機在你,因你一次任性,家門恐要絕嗣……三郎、三郎,娘娘求你,留在大內,給你亡父留下一線血嗣!”

李潼聞言,連忙以頭叩地,澀聲道:“求娘娘勿以人情逼我,幸生家門之內,惟求禍福與共,不望獨活!”

他是惜命不假,為了活命多有荒誕、狠絕之想,也常常開解自己,名利場中沒有對錯。但是生而為人,卻必須要有是非!

一家人被囚禁大內數年之久,卻在眼下這樣一個敏感時刻外放出閣,不用想也知這當中蘊藏的險惡。

無非外間那些滿懷惡意者因他們一家居在大內,想要構陷也無從下手,才鼓動催促少王出閣。一旦離開禁中,那滔天惡意必會洶湧而來!

應該說武則天還有一份留情,起碼是將李潼留在禁中、繼續施以庇護。如果李潼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可以想見縱有再多惡意要構陷他家,也不會波及到他。

準許少王出閣,任由人去攻訐,已經是武則天難得做出的讓步。但如果有人還想將這把火燒到禁中,那就是真的在挑戰她的底線!

如果只為了活命,這樣的結果對李潼而言已經足夠了。但他情知後事,終究心障難除。在沒有他參與的那個世界,活下來的應該是李守禮這個嗣雍王。

可是現在他一番窮折騰,等於是將李守禮的生機攫取過來。而且他折騰出的這個局面,較之原本的歷史其實還要更加險惡。一旦兩個兄長出閣而李潼留在禁中,便等於是武則天劃出了一條清晰的界線,那兩個孫子隨便他們折騰,唯禁中這個誰都不能動!

李守禮大大咧咧,李光順謹慎有余、計謀不足,一旦身入這樣的環境中,可以想見必死無疑!甚至就連太妃房氏、良媛張氏只怕都再難活下來。

除了心中的是非拷問讓李潼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還在於他心知一旦接受了這樣一個看似安逸的安排,余生必將徹底落入他奶奶的指掌之內,由其揉捏、玩弄,人生再難有什麽自主。

在他們李家,不是沒有這樣的人,那就是他三叔李顯。李顯一生為其母親陰影所覆蓋,哪怕是日後再登皇位,都沒能擺脫這一陰影。

但李顯起碼還有一個皇位可以指望,李潼一旦完全順從了他奶奶,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成為一個徹底的玩物!

他情知這一次違抗他奶奶的安排,剛剛培養出的一點祖孫情分只怕所余無幾,但在生死之上,他也有自己的底線堅持。

且不說仁智院人心情勢,禦正厙狄氏返回神皇寢宮便登殿復命,將永安王所言如實轉告。

武則天正批閱奏章,聽完後提筆勾勒的手臂頓了一頓,臉色微微一寒,閉上眼作深吸狀,片刻後才又睜開眼,沉聲道:“即刻分付有司,督辦少王出閣事宜。”

“那永安王所請……”

“同出。”

牙縫中崩出兩字,武則天復又提起筆來,厙狄氏見狀便領命退出。然而武則天提筆的手臂只是空懸,一直等到厙狄氏離開殿堂仍然沒有勾動。

近側侍立的韋團兒偷眼發現神皇陛下眸光散漫,斟酌好一會兒才開口輕笑道:“大王才趣灼然,也是少年好勝……”

“一個不安於室的蠢物罷了!”

武則天思緒回轉過來,語調多有不滿,待低頭看到筆鋒淺觸紙面,已經遺落一團墨漬,神態更加煩躁,提手將這一份奏章甩出,惡聲道:“發還鳳閣,重作抄錄!”

當韋團兒匆忙將那奏章撿起送出,武則天驀地揮起拳頭,重重砸在禦案,眉宇之間疲態顯露。

她兩手撐住禦案,過了好一會兒神態才漸趨平靜,提筆疾書一份敕書,著令政事堂盡快推薦能夠直案公正嚴明的左右肅政大夫人選。

世道如大網,人皆在囚中,她也只是站位更高一些而已。近來左右肅政台頻有請求少王出閣的奏章,這並不是出於她的授意,但她卻不得不予以正視。

她能頂住言官壓力強留永安王在禁中,已經冒著暴露憲台失守的危險,卻沒想到那小子看起來恭順機靈,內裏卻仍難免浮浪任性,強求出閣。既然如此,那就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