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六月二十五,即聽聞噩耗的第二日,溫祈不顧渺渺與雲沁的反對,執意去尋叢霽。

叢霽倘使已藥石罔效,他須得去見叢霽最後一面,孩子們亦須得去見父皇最後一面,不然,他與孩子們必定抱憾終身。

叢霽倘使能逢兇化吉,他須得囑咐叢霽刀劍無眼,多加保重。

叢霽倘使駕崩,他肚子裏的孩子們未出生便已失怙,與他上一世一般,而他亦會與母親一般,將他們好生撫養長大。

待他們成家立業,他便可無牽無掛地為叢霽殉情了。

不,叢霽定當安然無恙。

他堅持著這一信念,喬裝打扮了一番,從藏身的小鎮啟程。

渺渺放心不下溫祈,遂與其同去。

小鎮距前線足有一千余裏,溫祈懷著四月的身孕騎不得馬,僅能乘坐馬車。

他命車夫快馬加鞭,致使馬車在平地上都顛簸不斷,更何況是崎嶇小道了。

他吐了一回又一回,幾乎每回進食不過半個時辰便會全數吐出來。

但他從不喊苦,即便面色慘白,亦總是笑吟吟地對渺渺道:“我無事,你莫要擔心。”

以免車夫與馬匹過度勞累,兄妹倆中途換了車夫,又換了馬匹。

從六月二十五至六月三十,兄妹倆皆是在馬車上度過的。

六月三十,隅中,車夫生怕自己被波及,平白喪命,不肯再向前。

溫祈並未為難車夫,給予了車夫一顆鮫珠後,改由渺渺駕車。

時近日暮,馬車經過關卡,被一守衛攔住了。

守衛盡職盡責地道:“前方有戰事,此路不可通行。”

溫祈掀開車簾子,探出首來,正色道:“本官乃是翰林院修撰,此去尋陛下,是為要事,斷不能耽擱。”

守衛謹慎地道:“翰林院修撰該當在翰林院,怎會出現於此處?你既然自稱翰林院修撰,有何憑證?”

溫祈將官印取了出來,與守衛瞧。

——離開叢霽前,他本該將官印交還予叢霽,可他不慎忘記了,因預料到這官印興許會派上用場,遂隨身攜帶。

守衛將信將疑,將官印瞧了又瞧。

溫祈心急如焚,威脅道:“萬一誤了要事,你可擔待得起?”

守衛當然擔待不起,只得放行。

馬車行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屍身齊齊竄入了溫祈眼中。

他何嘗見過這許多的屍身,加之濃郁的血腥味,頓生嘔意。

不久後,他瞧見了身著南晉鎧甲的將士,而這些將士不遠處立著一人,那人一身血衣,煞氣沖天,背對著他,只一眼,他便認出了那人——正是叢霽。

叢霽不是性命垂危麽?

叢霽其實並未中箭?

叢霽又受傷了麽?

他不及細想,下了馬車,以雙手護住肚子,急急地向叢霽奔去。

叢霽一身是血,他素來厭惡血腥味,卻不假思索地伸手擁住了叢霽。

叢霽的身體尚且溫熱著,叢霽的心臟尚且跳動著。

然而,叢霽對於他的到來竟全無反應。

他此來許是自取其辱罷?

但他並未後悔。

他正欲收回手,卻見叢霽回過首來,一身的煞氣瞬間消弭於無蹤,雙目生紅,凝視著他,柔聲道:“溫祈,朕極是想念你。”

諸人皆以為叢霽會殺了這突然出現的鮫人,此言一出,俱是吃了一驚。

隨後,他們居然看見叢霽毫不猶豫地松開了“十步”,“十步”落地,沒入了肉沫當中。

而溫祈當即收回手,下意識地以雙手遮住了自己隆起的肚子,後退一步,不知該作何回應。

他之所以離開叢霽,一則是因為叢霽無意於他,二則是因為害怕叢霽厭惡他肚子裏的雙胎。

他此番一心欲見叢霽,卻並未想過叢霽會如何對待雙胎。

叢霽瞧來溫柔如舊,但叢霽一貫溫柔,叢霽的溫柔並不代表叢霽心悅於他,更不代表叢霽喜歡半人半鮫的子嗣。

他盯著叢霽血流不止的心口,心如刀割,又後退了一步,並急聲對一旁叢霽的近衛道:“你們還不快些將陛下送去大夫處醫治。”

叢霽卻示意近衛勿要上前,繼而當眾表白道:“溫祈,朕心悅於你。”

溫祈難以置信地道:“陛下何故哄騙於我?”

叢霽上前一步,逼近了溫祈,無奈地道:“朕當真心悅於你,你為何不信?”

溫祈困惑地道:“陛下分明並非斷袖,為何心悅於我?”

“朕早已為你斷了袖,你若是不信……”叢霽目中癲狂之色瘋長,旋即利落地將右手五指刺入了自己已然鮮血淋漓的心口,他的語調卻是溫柔如水,“你若是不信,朕便用這條性命教你相信。”

溫祈見狀,驚慌失措地道:“我信了,我信了,陛下切勿自盡。”

“那便好。”叢霽滿不在乎地自心口抽出手指,緊接著,用血淋淋的食指指著自己龜裂的唇瓣道,“親吻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