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一則視網膜中央血管阻塞患者的病歷。

據患者的口述, 他早晨醒來,穿衣下樓洗漱,打開烤面包機做早餐, 期間沒有任何不適。然而當他端著煎好的雞蛋和培根火腿坐到沙發上, 用遙控器打開電視機觀看當天的足球比賽時,他發現電視屏幕上只有一片迷霧般的空白, 然後視野開始黑了下去, 他就在那時突然失明了。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根據檢查提供的數據, 這位患者在他覺得自己失明時, 他暴盲至少有六個小時。也就是說他在睡夢中血管已經阻塞, 當他起床時,他本應該看不見任何東西。但他不僅看見了, 還順利的洗漱下樓並給自己做了早餐, 醫生推測那個早晨他看到的僅是幻覺,大腦將以往的早晨放送了一遍,病人沒有覺察到任何異常, 但大腦只能放映出以前見過的事物, 無法幻想出當天的足球比賽,所以病患在那時失去了視力。

這個病例至少說明了兩件事,第一,人類或許沒有那麽依賴五感;第二, 大腦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會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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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你真的有妻子嗎?”

傑克低下頭, 睜大眼睛, 緊緊抓著自己的褲腿, 冷汗不停地往下流。他在心裏對自己咆哮:別猶豫, 反駁他,這只是他的詭計,他想迷惑自己。

但是他做不到,因為他真的想不起珍妮的臉,不論他怎麽用力去回憶,記憶裏的珍妮都只有背影,她圍著圍裙,將淡金色的頭發高高梳起,露出柔軟、雪白如天鵝般的後頸,她美麗、纖細而窈窕,卻像個木偶一樣僵硬,從頭到尾,只會機械地揮舞著菜刀剁肉。傑克沖上前去,把她的下巴扳過來,希望能夠看清她的臉。但目光觸及的瞬間他愣住了,珍妮的面龐上籠罩著一層迷蒙的雲霧,像一面被砸壞了的、閃爍著噪點和雪花的電視屏幕。

“是的,我有……我有妻子,珍妮存在過,絕對不是我的幻想。”傑克沉默了好久,才艱難地開口回答:“如果我沒有結婚,就根本不會記得和珍妮相處的細節,只是……我有點健忘,沒錯,健忘——我不記得她的臉了。”

小醜笑著倒在他的腿上,酸綠色的眼睛緊盯著他:“傑克,別告訴我你沒發現最致命的問題:你的妻子和你的母親太像了。你關於‘母親’和‘妻子’的記憶,是混雜在一起的,而且你分不清她們各自是誰。這就是‘忘記’的代價,你忘掉的東西太多,大腦害怕你發現回憶有大段空白,所以把你最熟悉的兩個女人拼接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麽,你回憶中的母親,有時候是紅發,有時候是金發。”

“不可能,這說不通……為什麽我會忘掉這些?”傑克喃喃自語。

記憶是一面墻壁。

以前傑克站在墻壁後面,他看見的是一面沉默、堅硬、不可摧毀的墻,上下左右無限延伸,沒有盡頭。他的大腦告訴他,他的妻兒都在墻壁後面等待,他要做的是集齊鑰匙,打開墻上唯一一扇門,然後就可以跟日思夜想的親人見面。

但是現在,這面墻壁被他鑿出了一個洞,他透過這個洞,看見了母親,記憶中已經死去的母親,就在那個洞的那邊,她冰冷的屍體就靠在墻壁的另外一側,用散大的瞳孔,凝望著他。最糟糕的是,在穿過那扇門之前,墻壁後的世界於他而言,就是關著貓的黑匣子。他不知道另一頭有多少人死去,是只有他的母親,還是所有人都死了?

而鑿出來的洞,是無法復原的。

傑克只能看著它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或許……或許真的有一天,他會透過這個空洞,看到……妻子的屍體。

——“傑克·內皮爾,你涉嫌殺死你的父親梅斯菲爾德·內皮爾……你的母親薩莉·阿諾德·克裏斯蒂安……你的妻子珍妮·內皮爾……你有權保持沉默……但是你所說的每句話,將成為呈堂證供……”

不——不可能。我怎麽可能會殺人,我明明,明明是……

傑克低下頭去,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那是一雙慘白的手,手指細長,骨節分明,拇指和食指上有常年握筆的薄繭,怎麽看都不像是殺人犯的手。

沒錯,你沒有殺人,這都是小醜在蠱惑你,他能看到你的記憶,也能篡改你的過去,他想讓你懷疑自己。你不是殺人犯,跟精神病唯一的聯系就是你的母親患有精神分裂,但是你殺死她,她是投水自盡的,跟你沒有關系。你只是個普通的化學廠工程師,你和跟你走過數年的妻子結了婚,她已經懷了孕,正在等你回去……

但是……珍妮,珍妮她……為什麽我記不清珍妮的臉?

小醜伸出雙手,捧著他的臉,一瞬間傑克錯覺他會吻上來,但是他沒有,他只是說:“傑克,可能你在想,你根本沒有理由這麽做。但是我想告訴你,‘有動機才會殺人’本身就不是真理,世界上存在絕對的邪惡,有些人被逼到了絕路才會殺人,有些人即使生活幸福也會作惡,後一種人,生來沒有同情心、負罪感,更不會恐懼。他們殺人是無理由、無意義、無預兆的。就像你一樣,前一天你還在過普通的生活,今天就決定把整條街的人燒死,這對你而言就如同小孩子換電視頻道——你想看世界燃燒起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