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畫筆。

傑克站在一方明凈的陽光中, 凝視著手中的鵝毛翎管筆。俄國的藍松鼠毛上沾著粘稠的顏料,用天然礦物磨成,使用這種顏料的畫作, 幾百年時間過去, 顏色依舊艷麗。

他轉過頭去,看見了德國定制的實木三角鋼琴, 還有放在櫃子上的雲杉木小提琴, 意大利大師手工制作,拉弦板和背側板都是虎皮楓木。

他背著畫板, 穿過長廊, 來到母親的房門前。母親坐在床上, 循聲望來,像一尊定格的雕像。她已經不再是少女, 卻依然如傑克回憶中一般美麗, 身材纖細而美妙,酒紅色的頭發如幾乎透明的紗,虛虛的籠著雪白的肩膀和脊背, 她穿著一身柔軟的白色絲質睡袍, 白皙的臉在大廳的燈光下朦朦朧朧,仿佛籠罩著一層乳白色的光暈。

“媽媽。”他聽見自己輕聲呼喚,同時,他也在不遠處的鏡子中看見了自己: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大的男孩。

“有在好好上課嗎?學得怎麽樣?”母親撫摸著他的頭發, “你的父親還不來嗎?”

傑克搖了搖頭:“他跟他的妻子還沒有離婚,最近不是時候。”

“你有沒有把你的畫給他看?他看了之後一定會來的!”

沒有, 傑克心想, 他連電話都不接。但是他沒有這麽說, 而是回答道:“有的, 我把我的作品給父親看了,他說我繼承了他的天賦,就算是他在我這個年紀,也不能畫得像我一樣好。”

母親抱著他,親吻他的額頭,“繼續畫,傑克,繼續畫下去。他一定會承認你是他的兒子的,總有一天。”

傑克抱緊了他的母親,女人的身體纖細柔軟,像羔羊一樣白:“沒關系的,媽媽,我一個人就很好,見不到父親也沒關系,我可以在藝術雜志上看看他,你不用為我操心。我會避開別人去尼姆醫生那裏拿藥的,藥瓶也被我好好藏起來了,在外人眼裏,我永遠是你‘健康’的獨生子。”

“我知道你不好受,沒關系,就快了,很快你就會擺脫‘私生子’的身份了……”母親緊緊抱著他,喃喃自語,“來,讓我看看你的畫。”

母親不顧他的阻撓,掀開了蓋在畫上的白布,白布下是一幅普通的靜物畫,筆觸淩亂而拙劣,明顯是初學者手筆,她只看了一眼就僵住了,然後伸出顫抖的手,把那副畫扯破,變成紛紛揚揚的碎屑,落雪一樣劈頭蓋臉地打到傑克身上:“不行……這樣不行!你畫得太差了,這樣你父親根本不會來看我,我的病要怎麽辦?你的病要怎麽辦?!你剛才說謊是不是,你根本沒有把畫交給你父親,這種作品他連看都不會看一眼!”

傑克被她推搡著倒在地上,低著頭。母親忽然瞥見他滿是淤痕的手臂,急急忙忙地撩起他的上衣,看見他身上遍體鱗傷:“你怎麽回事?你怎麽會受這麽多傷,是誰打了你?”

“是你打的,媽媽。”傑克偏過頭去,把手從他的手裏抽出來,“你已經瘋了三年,病發的時候就打我,但你只要一清醒,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可能,我怎麽可能,我根本……”母親像是即將暈厥過去一樣顫抖,手腳不斷痙攣,最後又抱住了他,宛如要把他變回嬰兒重新藏回肚子裏一樣,“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

傑克沒有回答,拆信刀從他的袖口處滑了出來,鋒利的尖向內對準,虛虛抵著母親的脖子。只要他用力刺下去,這把跟美工刀類似的小刀就會變成殺人兇器,它的鋒刃將刺穿母親的喉嚨,把美麗如羔羊的身體變成一灘死肉。在母親沒有看到的地方,他金色的眼睛像地獄裏燃燒的硫火,映照出的魔鬼冰冷的神色。最後他笑了,一只手搭在母親的背上,輕聲說:“明天就是母親節了,媽媽,你喜歡什麽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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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的。

傑克離開了母親的懷抱,記憶斷在了這裏。下一個場景是他背著畫板來到了畫室,坐在畫架面前,一手托著顏料盤,一手拿著畫筆,他凝視著畫布,機械地在畫布上塗抹了一筆,然後想道:空的。

畫布下面是空的,裏面什麽都沒有。

“你畫的太死板,太精準了,這樣不好,會顯得很‘空虛’。”藝術老師這麽說著,聲音沙啞變形,“藝術不是為了畫得像,而是為了投影感情,我們要有憐憫,要有人文關懷。”

“人文關懷?”

老師斟酌了一下如何給一個孩子解釋這個詞:“就是——愛。我們會愛他人,不忍心看到別人受苦,當他們痛苦的時候,我們也會感覺痛苦,我們會希望他們得到幸福。”

“讓他們幸福?”傑克喃喃自語。

記憶又變得模糊了,傑克離開畫室,意識朦朧,仿佛身處在濃霧中,周遭上下左右都顛倒不清。霧越來越濃,將所有人都包裹了起來,他看不清前方的路,也看不清身邊的人,許多人從他身邊走過,全部都是成年人,他們在霧靄中只剩下幾個隱約的影子,沒人跟他說話,他也沒有開口的興趣,但是當他們走過時,傑克聽見了他們的聲音,像一陣吹過耳畔的微風,略過就立刻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