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水。

水是生命之源,人體成分有60%是水。

但是,當它將傑克淹沒的時候,像是回到了母親的腹中,他被溫暖的羊水所包裹。但是很快,它就會展現出自己的真面目,不再如母親般溫柔,而是變成一種詭異的、平靜的、死寂的介質,它將湧進肺裏,隔絕所有空氣,使肺泡和血管撕裂般的抽痛。它讓人失去上下,失去左右,無論往哪裏去,好像就只剩下無盡的水流,它沉默地裹挾著溺水者去往深處,直到他最終如身邊的洪流一般平津,內外的氣壓平衡了,人就這樣在水中融化,沉沉下墜,像一塊鉛。

傑克還記得幼年的自己沉入水中,向上看去,水命波光閃爍,宛如參差縱橫的魚鱗,扭曲的水紋中,他看見了母親的臉。宛如在高溫下融化的油彩,各種斑斕的顏色濕淋淋的拉出長絲。

“媽媽……”胸腔傳來陣陣劇痛,他忍不住張開嘴,冷水灌進肺中的時候,他呼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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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是個瘋子。

沒人知道她是什麽時候瘋的,在生下傑克之前,還是之後。她的精神問題來自家族遺傳,母親的家族就是漫長而血腥的精神病史,外公病發砍死了陪伴他三十年的發妻,舅舅當街捅了路人十三刀被關進精神病院,遠房堂哥殺死妻兒和年邁的父母,自滅滿門。這種遺傳病更像是流淌在家族成員體內的血毒,一種附骨之疽般的詛咒。它讓患者激進、亢奮、偏執、充滿攻擊性,從人變成一頭兇猛的野獸。

毫無疑問,母親隱瞞了家族遺傳病史才能嫁給父親,否則她病發後父親不會表現得如此慌亂,如此手足無措。生活不能自理的精神狀態,和無底洞般的治療開銷,使她成為了父親的累贅,父親不得不在工作和生活之間疲於奔命,一邊照顧發瘋的發妻,一邊喂養嗷嗷待哺的孩子。

生活的艱難和瑣碎很快壓垮了父親挺直的脊梁,他選擇逃避,逃避使他的生活一落千丈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即使那也是他的孩子。他拉上幾個狐朋狗友,埋首於所謂的事業,每日外出,徹夜不歸,把年幼的兒子和精神失常的妻子丟在狹窄的出租屋裏,年幼的傑克不得不學著照顧生病的母親,他少不更事時曾不斷向父親尋求幫助,可每一次撥出的電話不是忙音就是掛斷。他總是說著自己很忙、很忙、很忙,忙著掙錢,忙著結交朋友,忙著搞他的事業,所以沒空回來看望他的妻兒,除了銀行卡上的數字一變再變。

傑克無法責怪他,他是個不幸的男人,被他愛著卻欺瞞了他的女人拖入命運的漩渦中。歸根結底,父親是母親的受害者,他和他都是。

他不再打電話了,而是專心致志地照料母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母親偶爾也有不瘋的時候,她神志清醒的短暫時刻,總是把傑克抱在懷裏,默默垂淚,好像這樣就能彌補他過於早熟的童年,又好像要把他塞回自己的肚子裏,保護他不被世情太早刺痛。傑克被他抱在懷裏,不言不語,逐漸趨於厭倦,母親的病太過熬人,久病床前無孝子。

直到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傑克還記得那時的媽媽,她穿上了年輕時的白裙,把淡金色的蓬松卷發高高梳起,驕傲的露出自己如天鵝般修長、纖細的頸子,以及圓潤白皙的肩膀。她依然如少女般美麗,甚至比跟父親結婚時更美,好似歲月從未在這具軀殼上留下痕印。

她清醒了,這一次她沒有流淚,而是笑著把傑克抱在懷中,走出家門。

母親抱著傑克乘坐巴士,來到城市邊緣,那裏是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江,河堤這裏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荒草叢生,漫過膝蓋。她將傑克放下來,讓後者坐在她的膝上,梳理他海藻般的金發,滿懷歉意地開口:“對不起,傑克,媽媽是個瘋子。”

傑克沒有回答。

“別責怪你爸爸,為他拋棄了我,他過得太苦了,都是因為我欺騙了他。也請你原諒我,我把疾病遺傳給了你,讓你也變成瘋子。”

“就像媽媽一樣?”

“就像媽媽一樣。”

“那你為什麽要生下我?”傑克問道。

母親聽到這個問題,忽然留下了兩行熱淚,她親吻著傑克的額頭、臉頰和嘴唇,好像從此以後再也看不見了似的:“我請你原諒我,傑克,原諒我,原諒我……我只是太想有個自己的孩子。”

母親的眼淚滾落,像是熱燙的蠟淚。

她並沒有哭泣太久,過了一會兒,她抱著傑克站起來,蒼白纖細的手臂緊緊箍著他。她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近波濤洶湧的江流深處,水吞沒了傑克和她,宛如卷起一片落入水中的花朵。窒息的劇痛撕裂了有效地胸腔,傑克轉瞬間知道她想要做什麽,拼命掙紮,抓撓著母親的小臂,可後者的臂彎如鐵箍般緊緊扣攏,將傑克死死鎖在她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