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風雲起(三)(第2/3頁)

就這樣,陶縣成了整個中原地區最重要樞紐之一。

這當年困窘得要三嶽施粥、險些斷子絕孫的窮鄉僻壤,一下成了中原重鎮,人口暴漲,地價上天,陶二奶奶都能將小客棧托付給養子,靠收租安度晚年了。

奚平穿過陶縣大道兩邊成排的轉生木,與“叮當”亂響的有軌車擦肩而過。

報童沿街一路小跑,混在嘈雜的人聲與車聲裏,那聲浪如沸,卻好似都與他沒什麽瓜葛。

他鉆進小巷,從“崔余甘”小院裏栽種的一棵轉生木樹苗裏走出來——老光棍崔余甘幾年前終於走了狗屎運,發了筆小財,趕在陶縣房價飆升前安了個家。鄰居都知道他人不壞,但不著調,常年在外面浪,遇到坎了才慘兮兮地回來小住。

太歲琴一響會驚動全縣,奚平沒有碰,只是從墻上摘下布滿塵灰的胡琴,拉出一聲長嘆。

胡琴受了潮走調,他也不調,嘔啞嘲哳處像發不出的郁結,喧嘩得寂寞難言。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侯爺老了,祖母沒了,他那還是幼時見過的姑母也沒了。入殮的華服下,是同尋常老嫗一樣的蒼顏白發,他想不起她以前是什麽樣子,只幹巴巴地剩下個“像仙女一樣”的形容,無憑無據。

若他沒入玄門,想必也該有妻有兒,被光陰雕琢得面目全非了。

他一路粉身碎骨,掙到了九霄雲上,看似將生老病死遠遠甩在身後。然而湮滅與死亡的陰雲散了,卻也無處不在。

於長生的修士而言,無常可不就是那無處不在的“死”嗎?

奚平一時手抖,弦子竟崩斷了一根,沒有靈氣護體,給他抽了條紅印。便聽見門口傳來陶二奶奶依舊嘹亮的嗓門:“喲,老崔,又在哪受了情傷回來治了?”

奚平強行定下心神,吐出一口濁氣,心想民間傳說果然不可盡信,什麽“弦斷就是有知音”……扯淡。

崔余甘的妝還沒上,奚平就冷著臉沖外面喊了一嗓子:“您老可別探頭,我沒穿衣服,長針眼不管!”

陶二奶奶“呸”了一聲:“不要臉的東西。”

奚平失笑,心裏郁憤稍減,正要去拿易容匣,便聽陶二奶奶在門口道:“今日你這胡琴嚎得不像讓女人甩了,幹什麽去了?”

奚平頓了頓,回道:“奔喪。”

“誰啊?”

“我姑。”

陶二奶奶“啊喲”一聲,先是跟著唉聲嘆氣地說了幾聲“節哀順變”,又問道:“先人多大年紀走的?”

聽完又道:“那跟我差不多,不算夭折了。我們這歲數,過了今朝沒明日,都一樣。”

老太太口無遮攔,說得奚平心裏又堵了起來:“胡說八道,沒個忌諱……”

“忌諱就能不死啊,憨頭,”陶二奶奶“嘖”了一聲,“來日不死,今日還能叫活?都跟那幫仙長似的老不死,成笨石頭咯。”

奚平倏地一愣,想起他曾經在化外爐中悟到過類似的事,然而未及領悟,便又匆匆掠過,如今被一個只看得懂賬本的凡人老太太隨口道出,卻倏地紮進了他心裏。

東邊另一戶鄰居聽見,忍不住叫道:“了不得,二奶奶這張嘴……您老怎麽又妄議仙長啊?”

“嘿,”陶二奶奶中氣十足地笑道,“老娘黃土都埋到後腦勺了,怕他?陶縣又沒有仙人!”

鄰居道:“聽聽這大逆不道的,您老又上街聽茶樓裏那幫閑人憨頭‘辯法’了吧?我跟您說,那都是考不上功名的遊手好閑之徒,一天到晚辯那些大空話,也不知道找個營生賺點錢,娃兒們都給他們教壞了。”

奚平回過神來,啞然失笑,擦凈了胡琴上的灰,他一邊不緊不慢地折騰自己的臉,一邊聽陶二奶奶和東鄰說話。

陶縣近年來事務龐雜,修路蓋房、挖溝倒渠……到處都要核算統籌,駐軍的人忙不過來,便雇了一幫識文斷字的先生來打雜,招來了不少落魄不得志的寒門書生。

書生們忙時領工,閑時便在一些修士看不上的茶樓酒館裏閑坐,一開始湊在一起不過說些琴棋書畫的閑話,一次不知是誰喝多了,拍案叫了一句“誰還不是天生爹娘養,那些仙尊們年幼時難道不曾尿過褲子”,刹那間,破酒樓裏一片死寂……然而等了半晌,什麽都沒發生。

巡街的官兵充耳不聞地路過,算賬的掌櫃頭都沒擡,沒有天打雷劈,也沒有隔空抽人嘴巴的麒麟衛。

書生們惴惴不安了好幾天,發現陶縣的仙人們非但沒有神通,看著還有點聾,便漸漸放開了膽子,什麽話都敢說了,乃至於後來不少人是專門沖著陶縣的辯法文化來的,成了規模。若是“名嘴”要來,掌櫃還會提前把時間和地方留出來,貼在菜單旁邊公示,到時候會有各地的草報印刷商潛進來,等著轉述驚人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