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化外刀(一)(第2/3頁)

周楹捏著空杯子,獨自坐在客房床幔的陰影下,銹住了似的沖他擺擺手,然後將轉生木摘下來封進芥子,隔絕了奚平的神識。

青玉杯碎了。

靈堂裏守夜的侯爺反復摩挲著手裏那顆只比棋子大一點的轉生木。

那是老太太臨終時攥在手心裏的,半天摳不下來。聽奚悅說,他家小寶以前同這種木頭關系匪淺,用這東西做過聯絡仙器,是殿下用法陣跟一塊裂口的琉璃一起寄過來的……想是舊物。

這裏面會有什麽呢?

侯爺想了想,也把一點指尖血跡抹在了上面,靜靜地等著。

他看不見的地方,奚平的神識一直遊蕩在旁邊,見狀,輕輕喊了一聲:“爹。”

火盆裏燒著的紙錢發出“噼啪”聲,靈棚外人來人往,於是侯爺什麽都沒聽見。

大宛就是大宛,除了將死之人行將歸於寂滅的靈台能收留他一會兒,這裏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也難怪老太太把他當成了黃泉另一邊的人,人臨走的時候,大約是有些異於常人的靈性的。

“三哥說,您老當年勾結了北歷人,打算逃亡北絕山放羊去,失敬,真人不可貌相啊親爹,聽得我下巴都掉了。”奚平自顧自地說道,“嘖,怎麽就沒去成呢?大碗奶酒大塊羊肉管夠,想想都痛快,北絕山長出我這麽一株稀世奇葩,什麽百年千年的雪蓮靈芝都得一邊去,以後跟別的山頭攀比起來腰杆都得硬三分。”

靈堂內外自然沒有人大聲喧嘩,侯爺也不吭聲,於是此情此景讓奚平有種錯覺,好像侯爺真在靜靜地聽他說話。

於是他一股腦地說了很多,基本都是前言不搭後語的閑話和廢話——奚平一進家門,一般就把腦子摘下來跟外衣一起掛上,滿嘴不知道跑什麽,反正沒半句正事。

一整盆紙錢燒完了,外面唱起了還魂調。

“起棺槨,兩棚經,停靈七天整,大道通天送歸程——”

奚平話音打住,忽然想起來,將離他們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邪祟在青龍塔搞事,讓屍體們開口唱的就是這個調。

當時他覺得半夜嚎喪的屍體不是陽間風物,現如今他自己也不是“陽間風物”了,再聽一遍,居然還有點淡淡的親切。

“陳白芍那有眼不識泰山的傻妞要是還在,現在得跪著給我燒香。我才是貨真價實的‘太歲’,比她當年瞎拜的那位純種多了。”奚平對侯爺說道,“她要是在天有靈,這會兒應該痛快了……能看在我給她報仇的份上照看一下咱家老太太就好了,祖母估計喜歡聽她唱。”

侯爺有些出神,側耳聽著還魂調,手裏有意無意地摩挲著那塊不知道幹什麽用的轉生木。

“爹,我又要出遠門了。”奚平忽然正色下來,對侯爺說道,“您跟娘能多等我幾年麽?”

正好這時,一個小廝進來,對侯爺請示了點什麽事。侯爺回過神來,跟那小廝點點頭。

“行,答應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話不算數是小狗。”奚平道,“我膝蓋和腦袋現在都不在身邊,磕頭不方便,先欠著,總有一天……”

之前,他幻想三哥把存了他神識的轉生木送回家,做幾個小擺件,爹娘和祖母的臥房裏各放一只。這樣,他就可以像因果獸一樣給他們當吉祥物,鎮宅辟邪,沒事過來溜達一圈。每天睡前,等他們屏退了閑雜人等,他就來吱一聲,撒個嬌、請個安。

現在不想了。

憑什麽?

憑什麽他生來堂堂正正的人,要做一個見不得光也見不得人的鬼魂?

他將受之父母的身體發膚丟在了無渡海底,要怎麽解釋?

衙役規定阿響的祖父是刁民,仙族規定陳家的青礦田改姓趙,玄隱山的劫鐘高高在上,規定誰是神、誰是魔。

豈不可笑麽?

衙役和當年漕運司運河辦的狗腿子已經被先帝清算幹凈,而今,趙家樹倒猢猻散,等著被垂涎的禿鷹撲上來飽餐,也該輪到劫鐘了。

奚平深深地看了奚老夫人停在一邊的靈位一眼,把她的樣子刻在了心裏,然後狠心將神識撤了出去。

爹娘祖母,恕孩兒顧不上撒嬌了。

他胸口有四大靈山那麽瓷實的塊壘,有飲不到血就蜂鳴不休的萬古刀。

他得先去撒個潑。

偷偷摸摸的,當什麽自欺欺人的吉祥物?

吉祥個屁。

總有一天,他要不全須全尾地從大門走進來,給祖母靈位跪下磕幾個響頭,再讓他爹拿家法抽他一頓——為他遠遊不孝。

要不然……那就是他回不來了。

靈感微微被觸碰,熟悉又陌生的人在抓他轉生木裏藏過的神識,奚悅攥著一塊血浸的轉生木追了出來。

當年被他半路拋下的半偶雙目赤紅,語無倫次地把他從頭罵到了尾。

“喲呵,小啞巴還學會罵街了。”奚平笑了一聲,把奚悅笑得跪在地上捂住眼,不知接血還是接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