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化外刀(一)

靈脈恢復以後,玄隱山大動蕩的風終於吹到了凡間,一時間說什麽的都有:著眼大局的,有人說這是周氏的陰謀,有人說是李氏的報復,還有人想得挺多,說怕不是有新的月滿神位騰出來了,蟬蛻聖人們在勾心鬥角?而更多的人關心的是,這回玄隱山主殿的大柱子倒了一根,誰能填上去,仙山會不會扶植新的宗族,天機閣塌了半邊,缺的人怎麽辦,大選年說話沒幾年又要到了,會不會擴招。

每空出一個位置,就有成千上萬個屁股蠢蠢欲動,等著往上貼,一時間,有點錢的、有點權的,心思都活絡了起來,以為萬象更新的春風吹到了自己家,贊頌這蒸蒸日上的盛世。

但那都是別人的熱鬧了。

外面鮮花著錦,沸反盈天,與此時的永寧侯府毫不相幹。

周楹醒過來的時候,最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甘菊味,他一偏頭,就見枕邊的小暖爐上溫著一壺甘菊水。

老人怕夜間走了覺,過了午就不大喝茶了,日常只用曬幹的小甘菊泡水,再放一點冰糖調味。

久不見的人眼生,久不聞的聲亂耳,唯有味道,好像硬是能在人心裏紮根三尺,伴隨終身。一聞到那股味,周楹閉著眼都知道自己到了侯府。

他把自己撐起來,倒了一碗甘菊水,沒嘗出味來。

半仙的頂級靈感附在味覺上,飯菜一入口,能知道這道菜從做到端都誰經過手……怎麽會嘗不出一杯甜水的味?於是他又喝了一口,仔細分辨,麻木的味覺與靈感慢慢蘇醒過來,水裏花味、甜味、器具味、人味……漸次浮現,唯獨少了她手上丁香脂的氣息。

周楹扣緊了那晶瑩剔透的小玉杯,低聲道:“白令。”

屋裏沒動靜——白令方才受侯爺之托,以下犯上,出手打暈了他,這會兒不敢露面。

“我知道你在,”周楹道,“出去。”

屋裏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只有不遠處靈棚裏《還魂調》遠遠地飄了進來,片刻,那還魂調裏混進了一支特殊的口哨聲,悠長而寥落,周楹聽見,就知道白令走了。

“士庸。”

口哨聲停了。

奚平道:“白令走了啊?我跟你說幾句話,我也走,我知道你想自己待著。”

“唔,”周楹今天反應似乎總是要遲一會兒,沒頭沒尾地問道,“趕上了?她說什麽?”

奚平沒吭聲。

周楹瞳孔微微一縮,有些倉皇地摸出他掛在脖子上的一小塊轉生木:“……沒有嗎?”

“趕上了,”奚平這才說道,“我先跟你說別的事,過會兒告訴你。”

周楹一愣,像是人趕太快,神魂落在路上還沒到,他心裏空蕩蕩的,不太清明。

“轉生木要是還有多余的,你替我給奚悅留 一塊。這樣下次再有消息受阻的情況,金平這邊有人幫你盯著。”奚平道,“至於落到我爹娘手裏那塊轉生木,你跟他說是我貼身的東西就行,他們會保存好的,家裏有事我也能看見。其他……其他前途未蔔,再說有封魔印限制,你想透露來龍去脈也難,要麽就幹脆別說了。”

周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交代白令去辦。”

“嗯好,林大師說能給你幾張靈相面具,戴上以後遮擋靈相,升靈以下問題不大,蟬蛻難說,他不敢保證,”奚平道,“蟬蛻是眾升靈都碰不到也理解不了的境界,除了惠湘君……我要去三嶽搜搜她的遺跡,不光是為了拿化外爐修照庭。”

仙人有什麽了不起的?

凡人仰望仙山,總覺得他們高高在上、無所不能,多看一眼都僭越——可仙人不也會死於恐懼麽?不也有愛恨貪嗔麽?望川外、破法內,天規不也是能被扯爛的?

他不信山不會崩。

“想要化外爐,叫林熾和聞斐過‘明路’,報請主峰後聯系白令,不要偷偷摸摸的。”周楹喝了小半壺甘菊飲,懸空飄著的眼神沉下來,“林熾別覺得煉器是舉手之勞,升靈級的仙器幾乎都會用到稀有原料,他動了手,鍍月峰的賬可沒那麽好平。再有就是趙家這回事後,仙山恐怕會監控問天。你也不要自覺隱秘就忘形,封魔印可是玄隱山那兩個老匹夫封的。”

奚平就知道他“醒”過來了。

周楹說完,沉默半晌,似乎在刮骨擠髓地搜羅一點勇氣,奚平也沒吭聲,耐心地等著。

反正他們不趕時間了。

不知過了多久,周楹才輕聲問道:“老太太……都跟你說什麽了?”

聽說人死時,能想起自己一生的人和事,他不知道她會不會有那麽一時片刻想起自己,也一直不敢仔細思量他老不來,老太太會不會猜到什麽,會不會怨恨他。

他像個榜還沒張,但已經知道自己考砸了的童生。

奚平輕輕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後道:“三哥,那我去看看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