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不平蟬(七)(第4/5頁)

於是他就此得出了關於“自己”的第一個結論:他不喜歡像人一樣吃東西。

木頭沒有眼,太歲就像個盲人,只有蔓延到別人身上的神識水波似的彈回來,他才能慢慢摸索出自己是什麽。

神識附在戴神牌的頑童身上,就跟著一起挨打,頑童挨了打嗷嗷哭,他則從中感覺到了自己沒有的“屁股”和“手心”。比起打屁股,他比較怕被打手心,也不知道哪來的想法,他就是覺得大人打手心的時候才是動真火。

神識要是落在成年人身上就更痛苦一點,他們日復一日做重復的事,那些人還沒怎樣,太歲的神識卻會時不常地斷片。暗無天日的廠房和田間,他感覺到了手腕、肩背、腰……還有針紮似的膝蓋。

他知道人們高興的時候,身體會輕飄飄的;期待什麽的時候,胸口會發癢;憤怒的時候頭發熱發脹,心臟會捶肋骨;他跟著一起輕、一起癢、一起捶,情緒卻不能感同身受——沒辦法,他注意力老被那些人身上疼痛難忍的部位引走。

不過雖然折磨,凡人尚能忍耐,他倒也能湊合活,至少讓他把人身上的器官認全了。

這位轉生木裏生出來的太歲一開始什麽都不懂,神識與這些人糾纏得深一點,他就清醒一些,學了一口渝州方言的同時,他莫名其妙地“會”了另一種口音,還模糊地想起了許多常識……

直到那一身蛇皮的醜八怪將楚人引過峽江。

那時候他還沒弄清楚世上有幾國,不知何為仙、何為邪,也不知道那個“供奉”他的人為何有一身怪物似的蛇皮疤。

楚人東渡,玄隱平叛,神仙動武,螻蟻屍橫遍野。

“信奉”過他的人,被他的“仙使”出賣,死者將死亡與怨恨毫不留情地彈回他神識上。他反復掙紮,反復“死”,持續數月之久,再睜眼時,已經到了楚國。

經此一役,他那懵懂如幼兒的神識一夜長大,無師自通地知道了“玄門”、“邪祟”、“玄隱”、“三嶽”。

那蛇皮的邪祟以前只是利用他招搖撞騙,後來大約是覺得自己受到了保佑,不知怎的,也真心實意地供奉起他來。於是太歲的神識終於通過蛇王的神識嘗到了百味,他這才發現自己不討厭吃東西,甚至覺得楚味也還行……他只是討厭那些肩痛腰痛膝蓋痛的人吃的東西。

神識附在蛇王身上痛快多了,尤其那醜八怪在野狐鄉紮下根後,要什麽有什麽——太歲跟著一起紙醉金迷,有時會想起一些更精致、更講究的情景。

但那些破事沒用,他對蛇王那條寶石腰帶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不感興趣,什麽崔記姚記的,他只想要那醜八怪的命。

在渝州時他就發現了,他的神識越是放出去,彈回來時自己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強大。太歲有種感覺,神識強大到一定程度,他說不定能有辦法影響到真人。

野狐鄉拜太歲的人越來越多,他開始瘋狂地將神識往外放——驚弓之鳥似的陶縣百姓,膽戰心驚的侍從,爭鬥而死的邪祟,窮奢極欲的楚國權貴……以及他們箸下“牛羊”。一開始是主動,到後來,他的神識開始不受控制,只要有人拿著神牌參拜,就會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

他原本虛弱的蜷在神像裏的神識越來越強大,卻也越來越混亂,常常陷在不知名的人身上,莊生夢蝶似的顛倒我他。幸好殺意夠堅固,五年來,“殺蛇王”成了一根清晰的路標,穩穩地鎮在那裏,無數次把他從瘋狂邊緣拽回來。

直到那夥刺客闖進來。

傻大個一進來,太歲混沌的靈感陡然被觸動,亂散的神識瞬間收歸原位,然後他驚愕地發現,那傻大個身上的絡子上竟有他一部分丟失許久的神識!

絡子纏在神像上,神識融合,一段遙遠的記憶清清楚楚地浮了出來。他想起了一個叫阿花的少女,想起自己的神識曾“行走”在轉生木中。

他想起自己不是一棵樹,似乎也是個修士。有人將他靈基上的神識收入了一個幻境裏。但他當時遊歷過無數轉生木的神識遠比常人強悍,清楚地知道那是幻境,雖然還算配合地進去了,始終記掛著前途未蔔的阿花,開小差偷溜出來一點,順著轉生木逆流而上去找她。

他找到了少女被踩進泥裏的雪青絡子,沒看見人,正在神像中團團轉,神識卻突然像被打碎了一樣,什麽都不知道了。

當年被震碎的神識合而為一,那一刻,太歲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本體被扣押在某個無法透露的地方,重重規則枷鎖似的扣著他。

但他沒顧上細想——那傻大個同絡子因果線深得入骨三分,還把血濺在了轉生木神像上,他終於能和人說話了!

他終於能殺該殺的人了!

五年來夙願,一朝得償,然而他神識中的“定海神針”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