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半歌(四)(第2/3頁)

只見一個男人……男屍端坐在馬車裏,臉上大片的潰爛和屍斑面具似的扣在五官上,讓人一時看不出這位生前是誰,那張斑斑駁駁的臉此時正對著奚平!

男屍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死魚般的眼珠朝他轉去,似乎是想沖他笑,嘴角往上哆嗦了一下,又擠掉了臉上一塊皮,嘴裏還荒腔走板地唱道:“停靈……七天整,大道通天送歸程……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嘍……”

此情此景斷然不是陽間風物,奚平腦漿都凝固了。

而這時,侯府的角門也響了!

他看見那些飛蛾似的紙錢在他家門口堆了三尺來高,垂涎著院裏新鮮的血肉與活人,正在敲他們家的門!

“別開門!外面……娘的!”奚平情急之下喊劈了嗓子,忘了自己還掛在墻頭上,大頭朝下就栽了下來。

“少爺!”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一幫人圍住了,方才還要“打劈了”他的侯爺捋著他的後背,連聲問道:“摔著沒有?磕哪了?磕著頭了嗎?看見什麽了……爹在這呢,不怕不怕——樂泰,快叫人看看外面出什麽事了,什麽人大半夜瞎嚷嚷還敲門?”

管家吳樂泰剛應一聲“是”,奚平就撲棱著摔暈的腦袋一躍而起。

他顧不上解釋,掙開侯爺,一條腿還有點瘸,跛著就往墻頭上爬:“都都都……給我起開,別站門邊上!別往外看!誰有火?給我!”

他說著,擼袖子就準備跟那些妖魔鬼怪幹:“小爺燒不死你們!”

“你要幹什麽,剛才沒把你摔老實是吧?你給我……”侯爺一頭霧水,正要喝令他那倒黴兒子下來,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鈴聲。

永寧侯循聲望去,吃了一驚。

鈴聲是從天機閣的青龍角宿塔上傳來的!

七座青龍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緊貼著皇城根,“恐驚天上人”,此地樓高都不過三層,於是顯得東北角那六層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裏,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裏擡頭看一眼月亮掛到了塔樓幾層,能大致估摸出時辰。

角宿塔外檐掛滿了九寸六分長的青銅鈴,但與尋常驚鳥鈴不同,這些青銅鈴裏沒有銅舌,從來是只見鈴動,不聞鈴聲。

侯爺在丹桂坊住了二十多年,還是頭一次聽見沒有舌的銅鈴發聲!

那鈴聲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陣嘈雜的低語。隨後角宿塔頂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駐的燈塔還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霧,筆直地落在慘叫響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應比頭天在畫舫渡口的心宿塔還要迅捷。

塔檐上青銅鈴才剛一動,三條藍衣人影就隨著白光飛掠而出,幾個起落已經到了南街。

此時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亂,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好幾戶院子的角門和後門都已經被紙錢撞開,家丁和侍衛們像被餓狼攆著跑的羊。喊人的、念咒的、舉著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潑的……不祥的火光騰起,已經有四五個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滿紙錢,不知是死是活。

幾個藍衣人落在周圍院墻和高高的路燈架上,為首一人裝束與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間多了一條繡了仙鶴暗紋的銀腰帶。

因角宿塔緊鄰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機閣中的大人物。

當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鎮京師的天機閣右副都統龐戩。

龐大人寬肩窄腰,生得濃眉大眼,臉上鍍著古銅色的風霜,莊重的寶藍長袍也壓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著不像是玄門半仙,倒像個浪跡江湖的落拓劍客。

掃了一眼地上的紙錢,龐戩從懷中摸出一枚哨子,寸余的小哨,吹出來的聲音卻比號角還低沉,隆隆如悶雷。哨聲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隊藍衣人循聲而來。

轉眼,六個人間行走齊聚丹桂坊南街小巷——據說每個青龍塔中留守值夜的總共才七人。

正準備順著內院院墻爬過去燒紙的奚平一呆,目不暇接地看著藍衣人們結陣,眼珠跟不上那些快成虛影的人間行走們。

龐戩抽出一把兩尺來長的旗,猛地擲向地面。

“嗆”一聲,也不知他有多大手勁,木頭旗杆跟切豆腐似的,直接穿透青石地磚,穩穩當當地立穩了。

以那旗為中心,六人所在之處為憑,地面上轉起了一個巨大的“旋風”圈,一股腦地將周遭紙錢都卷了進來。

那些紙錢一被卷進陣中,立刻自燃,它們掙命似的往遠處飛,拉鋸了半天,到底紛紛被“旋風圈”吸了回去。一時間,空中飛滿了火蝴蝶,狂舞一陣,最後化作灰燼落下。原本無色無形的旋風卷裹了無數紙灰與煙塵,變成了一根通天的大煙筒,將整個丹桂坊弄得像南城外的廠群一樣烏煙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