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此心無愧(第2/2頁)

儒門為天下制定規矩已經千余年了。

規矩、禮法、章程、大義、道德,這些都沒有錯。可一切的規矩、禮法、章程、大義、道德都是由人制定,並且由人來執行,再好的規矩也會有漏洞,不隨著世道改變的禮法會禁錮思想,繁瑣的章程會拖延扯皮,大義和道德會被別有用心之人用來綁架他人。

這便是李玄都身上各種枷鎖束縛的由來。

李玄都立即催動劍氣,“太陰劍氣”、“玄陰劍氣”、“逆天劫”三種劍氣交織成一方旋渦,來回絞殺,將自己周圍的一個個金色大字悉數絞碎。

但這些金色大字碎後,卻不散去,反而拆解成一個一個筆畫,橫、豎、撇、捺、點、勾、折、提,再重新組合,變成一個個新字,如此往復不休。

與此同時,這些金字帶來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好似千夫所指、萬人唾罵、遺臭萬年,層層遞進。起先是父母責備,繼而是師長責罵,然後是人人喊打,最後是萬千臣民隨君主一同痛斥亂臣賊子,更有史官手持如刀史筆,欲要在煌煌史冊上記下一筆,使其遺臭萬年,任由後世千萬人痛罵,永世不得翻身。

一時間,李玄都竟是生出舉世為敵之感。

這種壓力,對於大義有虧之人往往能事半功倍,這一點頗為類似佛門的“度世佛光”。

只是李玄都自認不曾大節有虧,倒還不至於就此敗下陣來。

道門的南華道君有言:“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正是對千夫所指的最好應對。

不過這也是李玄都第一次見到如此儒門神通,看不見摸不著,卻又與神仙神通有幾分相似之處,所不同之處在於,神仙依靠香火願力,而儒門的神通卻是靠著儒門作為天下正統的人心所向,人人都遵守儒門定下的各種禮法規矩,認同這些規矩,這也是一種另類的信仰,與信奉神靈有異曲同工之處。

儒門的規矩可以簡單歸納為“倫常”、“人倫”,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天地君親師”,天地且不去說,關鍵在於君、親、師,聖人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由此生出君臣父子的雛形,後又經過荀卿的發揚光大,真正成型,成為後世儒門的規矩。

社稷學宮正是荀卿一脈的傳承,與重“仁”的聖人一脈、重“義”的亞聖一脈有所不同,更為注重一個“法”字,也就是規矩。這也在情理之中,認為人性本善的聖人、亞聖認為要通過道德教化來治國,而認為人性本惡的荀卿則認為要以暴力刑罰治國。兩位法家祖師都是出自荀卿門下,故而可以將荀卿視作法家創始祖師,後世的外儒內法也是由此而來。

李道虛也受其影響,雖然李道虛年輕時曾經在萬象學宮求學,但因為與社稷學宮為鄰並多有交集的緣故,晚年的李道虛明顯更偏向於法家思想。

吳振嶽身為社稷學宮大祭酒,對於儒門規矩實是有著極為深厚且獨到的理解,此時以合道之勢衍化種種規矩,意境與威力著實非同凡響。

只是此法與“六滅一念劍”一般,都有一個極大弊端,若是對方心志如鐵,絲毫不為動搖,便要威力大減,難盡全功。

此時李玄都雖然被重重規矩壓制,但心志絲毫不曾動搖。

今日的李玄都被尊稱為“清平先生”,風光至極,大有天下無人不識君的架勢。可在這份風光之下,除了足夠的運氣之外,還有更多的霜刀雪劍,以及歷經險阻的矢志不移。整合道門抗衡執掌天下正統千百年的儒門,又豈是那麽容易。

這份勉為其難,李玄都從未付諸於口,事未經歷不知難,以李玄都的境界修為和身份地位,若無天下之念,不求太平,何苦與並無深仇大恨的儒門為敵?拋開名利枷鎖,逃出是非之鄉,醉裏乾坤大,笑中歲月長,不管成王敗寇,休給他人做嫁裳。豈不是更好?

之所以不願如此,不過是因為一己之擔當罷了。

“擔當”二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半點也不容易。

萬鈞重壓之下,李玄都緩緩直身而起,直視面露詫異之色的吳振嶽,沉聲說道:“我借用古人之詩,修改一二字,可表明我的心志。”

“只為太平事,一身無所求。也知道艱阻,豈為妻子謀?”

一瞬間,無數金字如水珠一般四散激射,所有的壓迫束縛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