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疑慮(第2/2頁)

他和宮官離開了這間有些狹窄的密室,來到兩座樓閣之間的橋梁上,宮官忽然問道:“紫府,你說‘希望’是什麽?”

“希望?”李玄都一怔,然後認真思考了片刻,回答道:“如果用一種可以看得見的物事來形容,我覺得希望是孩子的眼神。人心多變,長大成人之後,心思復雜如汙濁之水,遠不如小時候的心性純良,所以說赤子心性最是難得。我在江湖這個泥潭裏摸爬滾打多年,注定是個滿身泥濘之人,我在這個泥潭中見識過許多同樣泥濘之人,可每當我看到這些心地單純的孩子時,卻又能感受到這個世道並非只有汙濁泥濘。對於我來說,背負的血仇,殺人的刀劍,都不算什麽。見慣了死人之後,再看到那些孩子的清澈眼神,覺得這才是人世間的美好。”

宮官輕聲道:“孩子們眼中的希望是什麽形狀?”

李玄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大人物眼中的欲望又是什麽形狀?是否假大義之名,飽一己之私欲?”

宮官沉默了。

李玄都說道:“對於一個普通孩子來說,他們的希望很簡單,父母安在,耕者有田,居者有房,僅此而已。”

宮官問道:“值得嗎?”

李玄都望著她,“什麽值得嗎?”

宮官道:“為了那些不相幹的人,值得嗎?”

李玄都沉默了許久,說道:“這大約便是正邪兩道的根本區別所在,十宗的楊祖道:‘全真保性,輕物貴己。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亞聖有言:‘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我思來想去,還是墨子說得更好、更對。”

李玄都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但並非楊祖說的不對,而是太多人只做到了第一點‘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卻做不到第二點‘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無論是地師,還是聖君,亦或是皇帝太後,誰不是要偌大天下來奉養一人?”

宮官靜靜地望著李玄都,面帶微笑,“你呢?你會做皇帝嗎?”

李玄都搖頭道:“不會,不是我不想做、不願做,也不是怕苦、怕累,更不是怕子孫後代如何,只有一個原因,我做不好。我做不好皇帝,開不了萬世太平,我便找一個能做好的人去做。”

宮官嘆了口氣,“太可惜了,其實我覺得你未必不能做皇帝。聖君可以做皇帝,趙政可以做皇帝,謝雉都可以高居廟堂,受萬民供養,憑什麽你不能做?至於能不能做好皇帝,你都沒有做過,如何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不好?”

李玄都緩緩說道:“有些事情不是一定做了才知道做不好,做一件事之前,你要先知道該如何做,如果連這個都不知道,那一定不能做好。我就是不知道該如何做的那種,其實聖君也是,她不該聽從地師的教唆,在西京登基稱帝,她的才能只適宜江湖紛爭和求道求長生,不適合去做牧守萬民的皇帝。”

宮官怔了一下,接著點了點頭。

李玄都道:“平心而論,地師是可以做好一個皇帝的,但是他不願意做,或者說他不滿足於此,他似乎想要做萬世師表,那他也和聖君一樣,不可能成功,他這輩子也不可能做萬世師表,就像聖君這輩子也當不好一個皇帝。”

宮官沉默在那裏。

李玄都難得說了些算是交心的話,“我第一次見你,地點已經記不清了,把你從靜禪宗大和尚的手上救下,來去匆匆。第二次見到你,就是在平安縣的龍家大宅了,當時我便對你很不認可,動輒滅人滿門,就算有仇怨在先,也著實過分了些。這便是我為什麽疏遠你的原因。可到了如今,你我也算是道同可謀,現在跟你說這些話,也就無所謂交淺言深了。盡管我知道,這些話你未必認可,我還是要說。知道為什麽嗎?”

宮官望向李玄都,“你有事情要托付給我?”

李玄都露出贊賞的神色,“聰明,一點就透。聽我的話,如果樓蘭城中出現什麽變故,不要久留,更不要想著火中取粟,立刻返回西京,就待在聖君面前,哪裏都不要去。”

宮官一震,“我可以按照你說的去做,但我要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

李玄都輕聲道:“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