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虎禪師(第2/2頁)

老僧沉默許久,輕輕嘆息,轉開了話題,“當年貧僧曾經面見張相,那時的張相初登相位,滿腔宏圖大志,貧僧勸誡張相緩步慢行,徐徐圖之,治大國如烹小鮮。可張相卻回答貧僧說,藩王不納稅,官紳也不納稅,朝廷的賦稅全壓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負,就只能將田土賣給藩王或者官紳,變為佃戶,朝廷的稅便征不到他們頭上。如此兼並下去,室宗、宮中宦官、各級官吏所兼並之田莊占天下之半皆不納賦,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結果就是國庫一空如洗,百姓也一貧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換代了。”

鶴氅儒士道:“丈量天下土地,賦稅分開,計畝征糧,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納稅。想法不錯,可是斷了多少人的財路,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非要大權在握不可施行,所以爭權的太後要殺他,被斷了財路的藩王、士紳、官員、豪強也要殺他,與天下為敵,他張肅卿焉能不死。”

老僧淡然道:“儒門中人日日說著以大局為重,殊不知今日局勢之所以敗壞至此,皆因顧全大局而致。顧全大局,就不敢觸碰天下之大弊,只能修修補補,做一個裱糊匠罷了,待到大廈將傾那一天,這些紙糊的東西,風一吹就倒了。”

鶴氅儒士沉默了片刻,說道:“雖然亞聖曾經說過:‘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但事情還是要分開來看。”

老僧嗤笑一聲:“我是個逃禪之人。這些年身在局外,反而看得更清楚了,儒門把持天下這麽多年,其實早已是腐朽崩壞,之所以能夠維持,不過是五百年有聖人出,理學也好,心學也罷,總有一位聖人擎天而起。當年世宗皇帝修道練玄,幾十年不上朝,朝政敗壞,已是有了由盛而衰的跡象。好不容易出來個張肅卿,想要做些事情,不僅是為了天下蒼生,也是為了儒門,可在他最艱難的時候,你們這些袖手談心性之人卻都不願伸出手拉他一把,現在又出來一個遼東趙政,還有一個年輕後生,你們更是視若仇讎,連這些人都容不下,可見儒門的氣數也是盡了。從今以後,盡是些斷了脊梁只會磕頭的偽儒罷了。”

鶴氅儒士盯著老僧,語氣微寒,“你放肆,大逆不道,僅憑你這番言語,我就可以手刃於你,讓你留一個萬世罵名。”

老僧不為所動,在他身旁的老虎似乎察覺到鶴氅儒士的敵意,緩緩睜開了眼,站起身來,虎視眈眈。

鶴氅儒士移開視線,語氣也變得平和,“我是個隱世之人,天下如何,蒼生如何,與我何幹?我自逍遙就是。我離開隱居之地奔波操勞,難道是為了天下太平?為了百姓安康?為了普渡眾生?我不是聖人,也不是張肅卿,沒那麽大的志向。”

老僧低垂下眼簾,輕聲道:“檀越請回吧,這次不管檀越何事,貧僧都無能為力。”

鶴氅儒士平靜道:“有能為力,還是無能為力,你說了不算。”

老僧不再說話,只是長長地誦了一聲佛號。

鶴氅儒士略微平復了下心境,說道:“前朝橫渠先生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即是橫渠四句,這四句話中,第一句,我做不到,這是元聖、聖人、亞聖做的。第二句,為生民立命,我也做不到,這是那些理學、心學聖人做的。第四句,為萬事開太平,是張肅卿這些想要功在千秋之人做的,我還是做不到。我能做到的只有一點,為往聖繼絕學,如何繼承?那就是儒門。儒門儒門,我就是一個守門之人,我不能讓儒門的根斷了,我得看住這個家。李玄都、趙政那些人,他們要做什麽?他們要挖我們的根,給我們挖墳,讓我們斷根絕種。”

老僧閉上雙眼,如同泥塑木偶。

鶴氅儒士冷冷道:“‘天下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大江滾滾流。’一時之興亡,可比得上這數千年的傳承?你要想好了。”

說罷,鶴氅儒士一揮大袖,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