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虎禪師

中年儒士退下之後,鶴氅儒士獨自一人朝後寺深處的塔林行去。

大報恩寺是大魏太宗皇帝為紀念太祖高皇帝和生母而建,歷時十九年,耗費白銀三百萬兩,十萬軍役、民夫,完全按照皇宮標準修建,金碧輝煌,晝夜通明,共有殿閣三十座、僧院一百五十間、廂房一百二十間、經房三十八間,是為百寺之首。寺中琉璃塔通體用琉璃燒制,塔內外置長明燈一百四十六盞,是為天下第一高塔。近些年來,朝廷又以天寶帝的名義,在寺內修建了一座觀音像,面容幾乎與謝太後一模一樣,上下都奉承這是陛下孝心所致。

因為這等原因,大報恩寺並非佛門寺廟,與三教中的佛門也沒什麽關系,它其實是一座皇家寺廟,反而與儒門的關系密切,這寺內的僧人也大多都是逃禪之人。

所謂“逃禪”,指逃離禪佛。亞聖有雲:“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墨是墨家,楊是十宗祖師,理學聖人解釋道,亞聖之所以如此言逃墨、逃楊與歸儒的關聯關系,乃因“楊、墨皆是邪說,無大輕重。但墨氏之說尤出於矯偽,不近人情而難行,故亞聖之言如此,非以楊氏為可取也。”所以,逃墨、逃楊之說指的是避棄墨、楊之說而歸於儒,所含的是“去邪歸正”的意思。故而,後來對於儒者涉足釋氏之教而最終棄離釋氏回歸儒家者叫做逃禪。逃禪以歸儒,變贗以求真,即逃離禪而回歸於儒。

這位理學聖人年輕時亦嘗留心於禪,讀儒書,以為與佛合,但他最後做出的是逃禪歸儒的選擇。如其詩句所謂:“逃禪公勿遽,且畢區中緣。”因而,在這類出入佛道的問學一路中,避佛而逃離禪佛的稱之為“逃禪”。

不過後來佛門為了消除逃禪帶來的影響並混淆儒門主張,又把逃禪說成學佛。

大報恩寺中的僧人既可以用前一種解釋,也可以用後一種解釋。按照佛門的說法,他們是從儒門逃至佛門的學佛之人,按照儒門的說法,他們只是暫時涉足佛門,最終還會離棄佛門逃回儒門。無論是那一種說法,這些僧人都與儒門有著極深的關系。

塔林就在天下聞名的琉璃塔後面,乃是大報恩寺歷代高僧遺蛻舍利的存放之處,有幾位苦行僧人長駐此地面壁參禪,同時也有守護之意。所以此地是大報恩寺的禁地,不說尋常香客,就是寺中僧人也不得入內,只有方丈主持和幾位長老才有資格入內。正因為如此,這兒在平日裏顯得異常冷清,讓獨自走入其中的鶴氅儒士十分顯眼。

鶴氅儒士如入無人之境,未見有僧人阻攔,也未見傳聞中的苦行僧人現身,只有一座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沉默而立。

穿過塔林之後,豁然開朗,是好大一塊開闊地,這兒山勢頗為平緩,可以眺望金陵城,誰也不知道在冷寂陰森的塔林之後,竟還有這樣一塊碧草鮮花地。

在這裏有一座茅屋,在茅屋外臥著一只斑斕大蟲,足有尋常老虎的兩倍之大,卻無甚戾氣,懶洋洋地趴在草地上曬太陽,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似是一只老貓,又似入定僧人。

瞧見有客來訪,這老虎只是略微擡了下眼皮,低低吼了一聲,不似是恐嚇來客,倒像是在提醒屋內的主人。

這畜生竟是通了人性,說不定還有佛性。

聽到老虎的低吼之聲,茅屋的門被打開,一名枯瘦老僧走到屋外,這老僧身著灰色僧衣,沒有披袈裟,整個人幾乎就是皮包骨頭一般,見到鶴氅儒士之後,皺了皺白眉,緩緩開口道:“檀越,你又來了。”

鶴氅儒士在三丈外停下腳步,背負雙手,意態閑適,說道:“檀越,這可是個生疏的稱呼,當年那個與我談理學、心學的讀書人,哪裏去了?”

這位在佛門和儒門都是資歷老到不能再老的老僧,開始轉動手腕上的念珠,言語中帶著幾分蕭索之意,輕聲道:“檀越,貧僧已經不是當年的貧僧了。”

“出家人不打誑語。”鶴氅儒士不急不躁道。

老僧合十道:“貧僧非是妄語,而是隨世而移,當年貧僧與檀越談理學、心學時,貧僧是儒門中人,如今檀越來見貧僧時,貧僧只是一普通佛門弟子而已,境地不可同日而語,情理自然不能一概而論。”

鶴氅儒士擺了擺手道:“儒門也好,佛門也罷,那只是身份,人還是這個人,我不與你玩詭辯機鋒那一套,我有正事。”

老和尚反問道:“這麽多年以來,檀越見了貧僧不止一次,哪次不是有正事?”

鶴氅儒士道:“你不也是每次都答應我了嗎?你自己心中明白,既然道門中興,佛門和儒門就只能人才凋零。看看如今吧,道門中無論是正邪莊楊,出了四位地仙,佛門有幾位?儒門又有幾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