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74

他稍微收緊了手指,感受槍柄冰冷的金屬觸感。

明明是早已熟悉如身體一部分的愛槍,這一刻不知為何卻令他感到陌生。

他又遵循最後接受到的命令,順著走廊往書房走。

異常沉重的腳步,踩在久未有人問津、飄散薄薄一層灰塵的地面上。

這裏是,已經化為廢墟的黃昏之館。

外墻脫落,顯露出其下黃金打造的外殼,卻也破損得不成樣子。

歐式古典風格的天鵝絨窗簾脫落了,堆在裂開大洞的飄窗底部。

曾經插上新鮮尤帶露珠的、玫瑰花的花瓶,不知何時已經倒在角落裏,碎裂了。

人來人往、仆從如雲的黃昏之館,隨著時間流逝,已然腐朽衰敗。

被時間所拋棄,陳舊之物能夠得到的,只有這個結局。

一切“不朽”與“重來”的妄想、

都不過是妄想而已。

(可是……)

他終於走進書房裏。

華貴雕花的門破損了,歪歪掛著一個角,被他靈巧又慎重地避開。

而在那道門裏,端坐著——

身穿漆黑大衣,肩披殷紅圍巾,裹纏蒼白繃帶的,年輕男人。

同樣是黑與紅與白的三種顏色。

但是恍惚之間,他便明白:

曾經那個會幼稚同他賭氣發火、狡猾可愛命令他去剝螃蟹、拽他頭發在他臉上畫狗頭的,那個純白無垢的孩子。

已經像是海面泡沫般頭也不回逝去的一個幻夢。

回不來了。

“……”

他難得感到口舌都被粘粘起來,話語在喉嚨裏化作尖銳的刺。

不必再問了。

——這個人終於甘願換上一身黑衣的原因。

不必再問了。

——從“那位先生”處得到最終命令的原因。

不必再問了。

——他們二人“巧合般”同時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手裏的槍支,不知為何讓他感到無比沉重。

連用手指扣住扳機,都消耗了遠遠超乎他想象的力氣。

這時,年輕的、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擡起眼睛,看了過來。

他仿佛還噙著笑似的,卻只令人想要哀求他:別笑了……、…………別笑了……

“——琴酒。你來了。”

太宰治說。

像是被太宰微啞的嗓音刺了一下,琴酒有一瞬間竟忍不住微微躲閃開他的眼神,連從鼻音裏哼出聲音的力氣都缺乏。

可是琴酒沒能回答,太宰卻毫無停頓地接著往下說。

他依舊被惡魔般的聰慧詛咒著,任何秘密都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死前用盡最後的力氣也要殺我嗎……過於可憐反而有些好笑了呢,烏丸蓮耶。”

男人輕柔地這樣說,便又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同任何一次主動擁抱死亡時一樣歡欣:

“不如對準這裏。來吧。”

琴酒依言舉起槍。

“……”

“……”

太宰微闔鳶瞳等待了片刻,什麽都沒有等到。

“…………遺憾。”

不知為何,從他口中輕泄出這樣的言語。

但是、

(無需等待太久了)

這樣隱晦的念頭,連一絲半點都沒有表現在那張蒼白而無血色的面容上。

太宰睜開眼睛,厭倦地看了琴酒一眼。

片刻前直叫人心口刺痛的笑容,終於消散了全部蹤跡。

“既然下定決心要做我的狗,那麽你現在是在做什麽。”

太宰用冷酷的聲線說。

“把槍口對準主人,是你應該做的事情嗎?”

那是,毫不留情的聲音。

同樣也將對方的人格,不含任何仁慈地放在腳下踩。

從那個話語裏,浮現出常年端坐在黑暗王座上、一手統領操縱著整個地下世界的掌權者,才會持有的冰冷壓迫感。

“……”

琴酒手指顫了顫,終於把槍放下了。

同時,他也單膝跪了下來。

跪在一片塵土裏。跪在已經化為廢墟、昨日不再的黃昏之館中。

跪在組織新任的首領面前。

“——‘先生’。”

琴酒低聲說。深深垂下頭顱,任銀白長發垂落到地面。

這稱呼是無上的榮耀,象征了盤踞在日本、跨越了國際的重重陰影,亦象征著整個黑暗世界裏至高的權柄。

而太宰不屑一顧。

“我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他冷淡地說,“與這個組織無關。”

琴酒沒有資格反駁這句話。他只是更深地低下頭,幾乎要低到塵土裏面去。

“…………‘太宰、先生’。”

這是一句將近卑微的試探。

而這一次,太宰沒有拒絕。

哪怕是如此無可救藥的他,也不斷的、有人願意對他伸出手來。

他並不是不知感恩的人。

那麽、

在抵達終點站之前,先把欠下的人情還掉吧。

他並不奢求自己的死亡如煙花絢爛。*

只希望……

來去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