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押走 “戰將軍,跟我們走一趟吧。”……

七月流火, 熱辣辣的日頭終於開始發蔫,上午,暖而不燥的風吹著河岸垂柳, 長亭裏, 一人垂首坐著, 手裏握著一個鼓脹的荷包, 反復摩挲。

長亭外,一輛馬車從綠柳掩映後駛來。

扶風勒住韁繩, 才喊完“籲”聲,車簾被人掀開,喬簌簌迫不及待地從車裏跳下。

戰長林推開車窗,向長亭裏望,喬簌簌已箭也一樣地沖了進去,硬是嚇得裏面的猛漢站起來想躲開。

扶風忍俊不禁,一聲笑完後, 又倏而沉默,望著亭裏情景, 眼神裏流露出哀戚。

風聲蕭蕭, 喬簌簌站定在喬瀛面前, 眼睛看過他左臉上的兩條刀疤,再看過他空蕩蕩的右側袖管,眼圈一紅,蓄滿淚水。

“我就說,我看到過你, 他們還不信。”

風有些大,喬瀛那條空著的袖管飄著,他沒有接這一句話, 只是凝視著眼前的人,沉默不語。

十六歲的喬簌簌跟四年前相比起來,肯定還是變了,而且變化還很大,盡管她仍然梳著雙鬟髻,發髻上仍然別著石榴花。

他知道這朵花是特意為他別的。她怕自己長大太快,讓他認不出來。

“你長大了。”

半晌,喬瀛才憋出這樣一句。

喬簌簌抹眼淚,道:“我早就長大了。”

喬瀛低下頭,想要用殘存的右手擁抱她,擡起來時又猶豫地放下,喬簌簌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悶頭撲進他懷裏,大聲道:“我早就長大了!”

喬瀛一震,擁住她後背,想到她為尋他一次次不顧一切離家遠行,熱淚奪眶。

雲層蔽日,垂柳在風裏飄曳,喬瀛用鋤頭在樹角挖開一個坑,然後放下鋤頭,把先前一直摩挲著的那個荷包從懷裏掏出來,交到喬簌簌手裏。

喬簌簌打開荷包,朝掌心一倒,一大把花種出現在眼前。

她一笑:“是什麽花?”

喬瀛道:“石榴花。”

喬簌簌點頭,明白道:“你托長林大哥來家裏送東西時,帶來的那顆種子就是石榴花。”

三年前,喬瀛沒能把雪蓮花種子帶回給她,委托戰長林送去一顆石榴花種,同時,還有他的死訊,以及遺物。

喬瀛喉間梗著,斂目道:“開花了嗎?”

“不告訴你。”

喬簌簌傾掌把一小撮花種放入土坑裏,再用另一只手把泥土一抔一抔放進去,道:“自己回家看。”

喬瀛沉默,然後道:“好。”

長亭裏,戰長林安靜地望著這一幕。

河風陣陣,岸上垂柳唰然招展,高大的斷臂男人跟在嬌小的少女身後,沿著河岸種花。

熟悉的畫面令他走神,帶他回到一個遙遠的地方。

那是個跟北狄鏖戰的嚴冬,大雪融化後,戰爭仍然沒有結果。肅王下令全軍戍守邊陲,等把敵人徹底驅逐出大齊國境才能回京,眾將士疲憊,又兼思鄉心切,逐日浮躁。

肅王等到一個風和日麗的晌午,叫居松關率領眾人前往城外河邊植樹,種花。

那一天,抱怨聲最大的是嗓門最大的戰平谷,他不敢抱怨肅王的命令,便抱怨河邊的風沙太大,岸上的泥土太硬,又或是自己分到的樹苗太小,花種則太多。

戰石溪可憐他一個正兒八經的糙漢,上前“幫”他,扔給他一大把的花種,拿走他面前所有的樹苗。

戰平谷不肯幹,追著戰石溪罵罵咧咧:“全軍上下就你這一朵花,你還不肯種花……”

眾人在河邊起哄,戰石溪不聽,拽著樹苗大步昂首地朝前走。

戰平谷還要追,居松關走過來,攔在他面前,用手指點他胸膛:“回去種花。”

夜幕低垂時,一排排的樹苗密匝匝地挺立在河流左岸,沿著逶迤的流水延伸到落日盡頭,像邊境的長城,盤踞於綿亙的山脊上。

眾人累倒在河岸上,望著眼前的風景,疲憊又茫然。

肅王來了,來回應所有人的困惑,他不提為何要植樹、種花,也不提這些花何時開,何時能長大,他只指著他們開墾過的土地,說:“花開的時候,我們回家。”

三個月後,孟關役大捷,四十萬北狄騎兵銳減過半,倉皇退至大齊邊境百裏以外。

花開的那一天,蒼龍軍班師回朝。

扶風走進長亭裏,戰長林目光一斂,收回遐思。

喬家兄妹二人還在岸上挖坑,撒種,一個沉默,一個聒噪,嘰嘰喳喳,像一群放養在河邊的鴨子。

扶風微笑著,開口時,問的卻是另一人:“喬將軍以前在軍中時,也種花嗎?”

戰長林道:“種。”

那次肅王下令種花,他麾下大半將士的花種全由喬瀛承包,他自己那些也全靠喬瀛幫忙栽種,他只親自栽了一棵樹苗。

喬瀛說,那是棵白楊樹,既喜光,又耐寒,長大以後高大挺拔,最適宜守衛邊疆。他點頭,種完以後,拍拍那棵樹苗說:“你們的種我後面,我在前頭,給你們守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