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夜雨 “賠罪禮。”

午膳時喝的那杯酒有點寡淡,居雲岫不過癮,讓璨月在二樓另外擺了一席。

酒是王府裏帶出來的甕頭春,醇香,濃烈,一杯下去,從喉嚨到胃裏全是火辣辣的,踏實。

居雲岫獨坐閣內,酒過三杯時,閣樓下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閣外栽種的全是參天的古槐,戰長林站在最遠的一棵槐樹下,仰頭看時,能清楚地看到居雲岫坐在槐葉掩映的欄杆後喝酒。

她今日穿的是墨綠底忍冬紋齊胸襦裙,薄肩上披著的織金半臂在陽光下流轉華光,玉頸前的大片肌膚裸露著,隨著喝酒的動作,鎖骨拱起,廣袖也從手上滑下來,露出纖細的皓腕。

腕上空無一物,沒有戴手釧,沒有系紅繩。

戰長林定睛看著,看了很久。

直到居雲岫轉頭。

滿庭古槐隨風而動,細碎的花瓣在風裏翩躚,這大概是居雲岫第一次這麽認真地端詳戰長林剃度後的樣子,烏黑的眉眼,筆挺的鼻梁,皮膚依然那樣白,嘴唇依然那樣紅,笑起來時,應該也還是會有一顆尖尖的虎牙,但是他不再笑,他默無聲息地站在那裏,槐花默無聲息地飄下來,真像是一場雪,要把他淹沒下去。

居雲岫轉開目光。

風聲裏傳來衣袂輕響,戰長林躍至欄杆上,足尖輕點,漂亮地跳了下來,站穩在筵席前。

居雲岫眉目不動。

戰長林徑自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後,聳眉道:“喝這麽烈的酒,郡主是有心事嗎?”

居雲岫不看他,目光飄向欄杆外,淡淡道:“滾下去。”

戰長林自然不會滾,非但不滾,還大喇喇地在居雲岫對面坐下來,笑道:“喬家小丫頭不懂事,要是有哪裏冒犯,還請郡主莫往心裏去。她大哥曾是我部下,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小妹妹,如今他人不在,我多少得管著點,今日得罪的地方,我便替她向你賠罪了。”

說罷,看回案上的酒壺,道:“就先自罰三杯吧。”

他當著居雲岫的面,提壺即斟即飲,連飲三杯。酒是真的辣,他這樣烈的性子,也給灌得啞了喉嚨。

他想不明白,居雲岫為什麽要喝這樣折磨人的酒。

三杯飲罷,戰長林放下杯盞,擡起雙眼。

居雲岫坐在那兒,神色淡漠,一言不發,他碰過的酒壺,她不再碰,他喝過的酒,她不再喝。她不像在生氣,也不像在難過,她不再因他的言行而有半點的動容,哪怕他搶她的酒,哪怕他故意說,他要替喬瀛護著喬簌簌。

喉頭一滾,戰長林保持微笑,道:“接下來是賠罪禮。”

他拿出那個木匣子,放在案上,面朝居雲岫打開,居雲岫看到匣子裏的兩個木雕,一個豎著尾巴的小狗兒,一支梅花木簪。

這是他的拿手絕活,這樣的木雕,他曾經送過她無數個。那日在香雪苑裏,她也親手燒掉了無數個。

戰長林仍在說笑:“我看小家夥挺喜歡小狗,今日得閑,就順手做了一個,不會叫,不會動,唬不到你,就當個玩具給他解解悶,別……”

居雲岫取出了那支梅花木簪,戰長林無意識收了聲,眼盯著她的手。

居雲岫把木簪放到案上,推回戰長林面前。

戰長林眼眸凝住,唇抿著,不再動。

“哢”一聲,居雲岫關了木匣,起身離開,戰長林沉著臉,倏地拉住了她。

他的手仍然那樣大,那樣緊,也那樣燙,像剛剛喝下去的那些酒,澆得人心裏頭發痛。居雲岫回頭,目光對上他銳亮的眼睛,再往下時,看到他袒露在外的手腕。

那裏系著一條熟悉的、串著玉珠的紅繩。

是那日她在亭裏燒掉的最後一樣舊物,是當年他求娶她時,他們親手給彼此系上的信物。

——呐,到你給我系了,系緊一點,千萬別被我弄丟了。

他沒丟。

“有意思嗎?”居雲岫冷然開口。

戰長林的手極明顯地顫了一下,身體像被大雪凍住的石頭,然後他笑起來,低下頭,松手了。

居雲岫看到那只系著紅繩的手直直地落下去,眉心一顰,轉身離開。

戰長林看回案上的那壺酒,拿起來,一飲而盡。

璨月聽到腳步聲,從樓下上來,居雲岫把一個木匣交給她。

璨月打開來看了一眼,認出是一只雕刻精巧、活靈活現的小狗兒,再擡頭往欄杆那裏看,正巧看到戰長林坐在筵上喝酒。

璨月心頭一震,明白這是戰長林送來的物件,一時懵了。

“郡主,這……”

“恪兒的。”居雲岫淡淡說完,徑自下樓,走入寢屋休憩。

獨留璨月捧著木匣,久久地愣在原地。

璨月等恪兒午憩醒來後,把那只木雕的小狗兒拿給了他。

恪兒眼睛亮得像攢了一池的星星,捧著小木狗,愛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