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重逢 “洛陽趙家,成親。”

雨後,天光澄亮,山間酒家外的雨棚內,躲雨的行人陸續走了。

一人卻從外走來,穿僧袍,著布鞋,頭戴一頂鬥笠。

店小二忙著收拾棚下的酒桌,無暇迎,拉著嗓門招呼:“師傅隨意坐,本店有茶水,稍後就給您沏一壺!”

那人徑自往角落裏走,道:“兩斤牛肉一斤酒。”

店小二一愣。

雨棚角落裏空著一張方桌,那人落座,鬥笠壓著臉,只露出鼻梁、嘴唇,皮膚偏白,下頷不留須,雖然穿著一襲灰色僧袍,戴著烏木佛珠,但身上沒有一點佛門氣息。

倒是坐姿散漫,一言不發,透著一股痞氣、冷氣。

店小二心念急轉,“誒”一聲應下後,收了帕子回後廚。

雨棚底下還坐了兩桌客人,一桌酒已過三旬,正談論著近日山裏鬧匪一事。

“以前還知道收斂些,最近是越發猖狂了。”

“長安那麽多貴人打這兒往洛陽去,哪一個不是家財萬貫,就那幫見錢眼開的東西,能坐得住?”

“可不是,最開始還知道看人下菜碟,不敢動官老爺,眼下看著各地叛亂,官府自顧不暇,那膽是越發肥了。”

“也好,給貴人們養刁了胃口,省得再拿我們這些尋常百姓塞牙。”

幾人一笑。

店小二從堂中出來,左手一壇陳釀,右手一盤牛肉,給角落裏的那人呈上後,搓搓手,賠笑道:“客官慢用,一共三十文。”

這一回,不喊“師傅”了。

那人默了默,從衣襟裏掏出錢袋子,解開,傾囊一倒,銅板刷刷地壘成一座小山。

店小二定睛數了數,堪堪多出一文。

一文在這三十文裏,不細看,卻是不起眼的。

店小二心神一動,立刻彎腰攏錢,欲趁快把多余的一文錢占為己有,那人突然伸手,按住了一個銅板。

店小二:“……”

那人把多余的銅板抹走,收回錢袋,再把袋口系緊,放回襟內,一套動作慢條斯理,神閑氣定。

店小二擡頭,看到他鬥笠底下勾著的唇,心虛地低下頭,走了。

雨後天晴,日頭明晃晃地曬著官道,枝葉上的積水慢慢幹了,棚下又有人離開,除角落裏坐著的那人外,便只剩下喝酒的那一桌。

那桌人喝得倒不多,就是慢,抿一口酒,要講一圈話,正聊著山匪,一人忽的“嘖”一聲,盯著棚外道:“好家夥,這又是哪家的貴人,這樣大的排場。”

官道那頭,一隊車駕從樹影掩映後緩緩走來,驂騑儼然,華蓋如雲,車檐四方還掛著成親用的大紅綢,端的是喜慶奢華。

此前也有不少豪族的車駕路過此地,但儀仗華貴如斯的,著實是頭一回,棚下幾人看了半晌後,道:“八成是長安來的,趕在叛軍攻城前外嫁呢。”

要擱以往,那肯定是京外的閨秀們擠破腦袋嫁入長安,可聖人一走,叛軍一來,長安城一夕從京都變廢都,這婚嫁的風尚也就立刻變了。

“不會又是嫁去洛陽吧?”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就這送親的陣仗,除了洛陽那些望族,還有哪家娶得起,配得上?”

角落裏傳來倒酒聲,是那穿僧袍的人開了酒壇,倒了碗酒。

“說起來,咱那位新上任的宰相大人不就是洛陽的嗎?據說至今也還沒娶妻成家,該不會……”

說著,向棚外使了個眼色。

另外兩個立刻打起精神:“喲,那要真是,咱今日可算有眼福了。”

笑聲充斥棚內,店小二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目光轉回來時,看到角落裏的僧人舉碗就唇,一飲而盡,飲時,頭仰起來,脖頸暴露在外,喉結上下滾動。

店小二腹誹:酒肉和尚。

官道離酒鋪有段距離,蹄聲近後,那桌酒客收了話茬,店小二看回外邊,心想著貴人會不會下來歇腳,然而這山野小店,哪裏入得了貴人的眼?那一溜玉轡紅纓的車駕,終究是擦著眼前過去了。

店小二耷肩一嘆。

忽聽得“砰”一聲,角落裏,那僧人放了空碗,大拇指揩過嘴角,起身走了。

午後,馬車行駛在山間,恪兒睡醒了,在車裏纏著居雲岫吹三彩陶塤。

他這點像居雲岫,愛樂,一見著樂器就不撒手,這兩天把精神養足了,更是靜不下來。

居雲岫把陶塤抵在唇下,吹了兩首小曲給他聽,恪兒聽完,豎起一根手指頭,道:“我喜歡第一個。”

居雲岫把陶塤拿給他,道:“那就教第一個。”

璨月斟茶,笑著看居雲岫手把手教恪兒吹塤,日頭慢慢朝西邊墜,不多時,倦鳥歸林,生澀的塤聲裏混入飛鳥的清嘯。

居雲岫望了一眼車窗外的天色,道:“離城裏還有多遠?”

前邊是蒲州界內的奉雲縣,地方雖小,但物阜民康,交通便利,乃是前往洛陽的必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