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先野 先行者,終橫屍於野。(第3/3頁)

方先野仿佛松了口氣,玩笑般道:“我沒想到第一次說出這句話,是面對井大人。我來見井大人,是有事相托付。

“而我今天對您說的這些,將會是我的遺言。”

第二天晨曦初現之時,方先野望著那朝陽許久,然後理了理身上的官服,戴好官帽,走進了大殿之中。他如平常一樣隱沒在群臣之間,座上年輕的皇上與百官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之後,便提起了近日得到的這一道聖旨,並且將那禦筆親批的聖旨給百官傳閱。

得知聖旨的內容,百官的目光立刻集中在方先野身上,一時間滿堂震動。而方先野只是拿著芴板,八風不動地站在原地。

“先皇遺詔,方先野護駕有功,以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又說段舜息救駕不及,有謀逆之心,需將其誅殺。”皇上悠悠地重復了一遍這段話,面露為難之色:“段帥是國之重臣,戰功赫赫,朕向來器重他,如今他正在養病,朕實在不願誅殺功臣。但是先皇遺詔在此,父皇屍骨未寒,朕豈能枉顧他的遺願?”

方先野並不搭腔,便有摸得著皇上脾氣的臣子出聲:“皇上仁慈,但先皇英明,南都亂了兩個多月段將軍在前線必定知情,卻並未動一兵一卒勤王,足見其早有異心。此刻若不誅之,恐怕養虎為患啊!”

朝堂上便熱鬧了起來,百官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自然也有為段胥說話的,但是形勢還是被引導著往皇上希望的方向去了。

那傳閱的聖旨在群臣的討論聲中到了方先野手上,他不無嘲諷地笑了笑。帝王赤裸裸的猜忌和殘忍總要包裹上一套溫情脈脈的戲碼,真相不過是皇上忌憚段胥,故而動殺心罷了。

只不過皇上也要求個名正言順,若是名不正言不順,這屠刀便還要在空中懸一陣子。若是鬧大了,戲演得過於荒唐了,收拾殘局且要一陣,屠刀便要懸得更久了。

便足夠段胥逃脫了。

方先野的手攥緊了聖旨,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突然捧著聖旨出列,跪於殿中朗聲道:“臣方先野,鬥膽稟告一事,請皇上降罪。這份詔書,乃是臣矯詔。”

滿庭嘩然,林鈞和皇上震驚之余面色不善,皇上的目光在百官面上拂過,口中道:“方卿……”

方先野卻不給皇上說話的機會,叩拜於地大聲道:“臣與段舜息有積怨,是多年宿敵。在金安寺中臣唯恐今後局勢有變,臣身家性命不保,又記恨段舜息軍功累累歸來必有重賞,仿先皇筆跡偷印璽以得此詔。”

“然而先皇自龍馭歸天後,便時時入臣夢境,痛斥臣不忠不義之心,為一己私利陷害忠良。稱膽敢陷害段帥這般忠良之士者,必身敗名裂,不得好死。臣日夜驚懼肝膽欲裂,故而不敢以此詔蒙騙皇上。”

方先野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皇上和林鈞沒料到有此變故,面色一時鐵青,下一刻方先野便指向了林鈞,道:“前幾日林大人得知方某有此偽詔,便威逼利誘於臣,獻於聖上以求榮華,臣不得已而從之。然臣立於殿上,先皇怒斥之聲不絕於耳,想來是魂魄在此不肯遠去。臣實在不忍,只能言明真相!”

林鈞氣得臉都紅了,指著方先野喝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方先野你是不是瘋了!”

方先野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眼眶發紅道:“臣大逆不道,妄圖陷害忠良,罪無可恕。先皇英靈在此,臣無地自容,唯死而已!”

他的聲音尚在大殿之上回蕩時,他便出其不意地沖著離他最近的柱子沖去,紅色的衣袖飄飛,仿佛乘風的朱雀鳥般撞在合抱粗的紅漆大柱上。

一聲脆響,鮮血四濺,滿庭寂靜。

他的身體落在地上,血從他的身下極快地擴散開來,汙糟了他手裏的聖旨,斑駁了字跡。

井彥在遠處看著這一幕,抓緊了芴板,不忍地移開眼睛。

——我要把這份詔書坐實成偽詔,把臟水全潑出去。但是破綻太多,定然招架不住細問探究。

——我既然認下這份偽詔,便只有死路一條。但是如果我死在金鑾殿上,死無對證,便沒有破綻了。

——待我死後,井大人會接手此案,我以我的性命懇請井大人,不要翻案。

方先野的臉上染了血跡,他的眼睛睜著,光芒從眼裏一點點褪去,最後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得逞的笑容,很淺很淺,和所有的溫熱一起變成寂靜。一盞只有鬼才能看見的明燈從他的身體中緩緩升起,升到看不見盡頭的湛藍天空中去。

?

天元九年的狀元郎,清雋文雅,寫的一手錦繡文章,最終觸柱死在金鑾殿上。

他一生伶仃父母早亡,唯有知己一人,和一個喜歡多年卻從未讓她知道的姑娘。

方先野,先野。

先行者,終橫屍於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