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師父(第2/3頁)

但他也知道那藥不好配,而且喝下之後需要短則兩日長則半月的時間慢慢恢復記憶,原本想就算韓令秋已經服下藥,他也可以在韓令秋恢復記憶前將他救出。卻不曾想韓令秋卻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重拾記憶。

月光冷寂地照在韓令秋的臉上,他從額角而下的疤痕越發猙獰,仿佛已經被這道疤痕從中撕裂,血紅的眼睛裏映著段胥,裏面含著深深的仇恨。

仇恨。

就像他們那七年在天知曉裏那樣,素昧平生,你死我活,不知道恨的是什麽,就只是恨著。

段胥蹲下來,提著韓令秋的衣襟盯著他的眼睛,笑道:“韓令秋,你清醒點,你睜大眼睛好好看著,我是你的元帥,你是我的將軍!我現在沒功夫跟你糾纏,你站起來,跟我走。”

韓令秋怔了怔,他低低地重復道:“元帥……將軍……韓令秋……”

韓令秋捏緊了拳頭,他低下頭咬著牙,從嘴裏發出像是悲鳴一般不成調的聲音,好像被他荒唐而截然相反的過去所撕碎。

察覺到有腳步聲,段胥立刻站起來轉過身去,便看見了去而復返的路達,他緩步走進牢房之中,神情復雜地看著段胥。

“十七,你還活著。”頓了頓,路達補充道:“你是段胥,大梁的段帥。”

段胥沉默了一瞬,偏過頭笑得燦爛:“多年未見別來無恙,大司祭大人。我說過我們最好再也不要見面了,這真是不巧。”

黑暗中傳來吱呀呀的聲音,仿佛輪子在轉動,段胥握緊了破妄劍目光轉過去,木質的輪椅從黑暗中慢慢顯露出來,進入月光照亮的區域裏。輪椅上的人穿著黑袍,腰間掛著胡契特有的以骨頭和銀子所做的飾物。光芒一寸寸爬上來人的臉,那是年近六十的布滿皺紋的臉,仍然可見堅毅的輪廓和威嚴的氣勢,只是他雙目處只余紫紅色的疤痕,滿頭白發編得整齊。

段胥慢慢睜大了眼睛。

他的師父穆爾圖,他七歲之後,十四歲之前的“父親”。

有那麽一刹那,他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他仿佛聽見了從過去席卷而來的樹木焚燒的嘲哳,鮮血噴湧的汩汩,刀劍撞擊的叮當,戒鞭劃過的爆裂聲,骨頭折斷的脆響。哭泣,尖叫,有人嘶聲力竭地喊著絕不饒他,有人悲苦地求他放過,還有人在似真似假地笑。

這笑聲無比刺耳,仿佛從血海裏長出的尖銳荊棘,將所有人連同自己刺個稀爛。是誰在笑?

似乎是十七。

是他自己。

那時面前的老者耳聰目明,有著傲慢而睥睨天下的神情,俯下身來握住他沾滿鮮血的雙手說——你果然是個天才,是蒼神的賜福。

——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段胥後退了兩步,在那些山呼海嘯般的血腥之中,面前的老者偶爾也會露出別扭的溫和。

——西域進貢了些瓜果,甜得很,只有你們這些小孩子才喜歡這種東西。你拿去吃罷。

——又受傷了?許你休息三日。偏愛又怎麽,他們要是都像你這樣,我也偏愛他們。

段胥的眼睛漸漸紅了起來,那些平日裏被他掩藏的瘋狂逐漸湧現,他像是立起所有尖刺的刺猬,笑著說道:“師父,別來無恙。恭喜您,終於埋伏到我了。”

這個令人厭惡和畏懼的,總是用他最恐懼而厭惡的東西來稱贊他的人,在漫長的時間中把他摁在泥潭裏的人。

也是用另一只手托著他的後腦,讓他浮出泥潭呼吸的人。

那個老者沉默著,他們之間隔著兩丈距離,九年光陰,師徒之情,奪目之恨。

他淡淡地說道:“你救了他一次,還來救他第二次。為什麽?”

段胥似乎認真地想了想,道:“為什麽?為什麽……大概是和當年我沒有殺您是一樣的原因吧,因為被您所唾棄的惻隱之心。”

“你的武功,你的一身本事都是我教你的。”

“我殺的所有人,也是您讓我殺的。”

“人也分三六九等,你為了那些低賤的人背叛我?”

段胥笑起來,他搖搖頭,意識到穆爾圖並不能看見他搖頭,他才說道:“師父,我們有從骨子裏生出來的根深蒂固的分歧,我們沒辦法互相理解。”

事到如今他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一直在逃避的是什麽,他心裏渴望一個永遠不與穆爾圖再相見的結局。

他們之間的仇恨是沒有辦法說清楚的,就讓所有難以言明的憤恨、痛苦、感激和背叛隱沒在十七背後的陰影之中,永遠隱沒在陰影之中,以死亡為最後的終結。

他出逃的時候料想師父這樣強硬又高傲的人,在遭遇背叛和失明之後大約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天知曉山莊,將他狼狽頹唐的樣子隱藏在他光輝的姓名之後。他沒有想過這輩子還會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