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過往

段胥笑出聲來,他搖搖頭,終於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床幃,道:“報仇?我報什麽仇?我師父他其實對我不錯,就像愛護一件好兵器一樣愛護我。雖然我並不想做兵器,但也不到要仇恨他的地步。”

“師父是胡契高等貴族出身,忍不得一點點愚笨,在他眼裏愚笨的胡契人也是垃圾廢物,愚笨的其他族人簡直不配活著。所以天知曉選人只挑資質好的,不拘族裔都可選入,但是進入天知曉之後我們都要成為蒼神的子民,宣誓一輩子為蒼神奉獻。我流落街頭時,他的布輦都走過去了還特意回頭,在街頭的乞丐堆裏把我挑出來帶回宮裏,大概是他看很重我的天資罷。”

“在天知曉裏生活……比我流落街頭那陣要過得舒服多了,至少吃穿不愁,還會有司祭來為我們宣讀蒼言經,關於蒼神的一切我們需要銘記在心。我自小過目不忘,到丹支前四書五經雖然根本看不懂但大半都能背誦,蒼言經自然能是倒背如流。”

“因此師父有些偏愛我,一期上百的弟子他沒工夫親自教導,只有考核會現身,七年裏恐怕連人也認不全。不過他卻偶爾來單獨考我功課,竟然還把他寫的兵書給我學習,與我指點兵法。我聽聞師父他沒有兒子,大約是把我當成半個兒子對待了。”

清晨明朗的光芒落在段胥的臉上,他看起來有幾分慵懶,並且以一種輕松的語氣描述天知曉,似乎那只是一段有趣的經歷,甚至還有些感慨。

賀思慕悠悠地喝茶,道:“好一番父慈子孝,你居然還忍心刺瞎他的眼睛出逃。”

“我和他有根本的分歧,當然我從沒說過,他也並不知道。”段胥沉默了一會兒,卻只是搖搖頭笑著說:“任何人都不要妄想可以改變另一個人。”

“那麽你攪進這戰局之中,到底是想要什麽呢?”賀思慕問道。

段胥擡眼望向賀思慕,無辜而迷惑地眨眨眼:“我說了啊,說了很多遍,我想要收復關河以北十七州。”

賀思慕的眉頭危險地皺起來,光線昏暗的房間裏頓時有種風雨欲來的氣氛。

段胥眼力見一流,立刻將手指舉在額際,認真道:“我剛剛便說了會據實以告,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賀思慕嗤笑一聲,並不買賬:“你進天知曉的時候,恐怕也發過誓要一生效忠蒼神罷?”

“我不是沒見過蒼神麽,不能確定是否存在的東西,向他發誓自然不作數。可我見過殿下,對殿下的誓言是千真萬確的。”

段胥的語氣相當理直氣壯。

不過他也知道這樣的回答很難讓賀思慕信服,段胥頓了頓,便繼續講述道:“進天知曉的頭幾個月很愉快,除了要裝作篤信一個不相信的神之外,其他都沒什麽。幾個月之後,我們就開始真正地受訓。”

“或者說,我們開始殺人。”

段胥眼裏的笑意淡下去,手指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目光飄遠了。

“七八歲的小孩拿著刀劍,有一些犯了事的低等漢民被一排排地捆好跪在我們面前,我們就一排排地挨個殺過去。最開始我們都害怕,有哭有鬧的下不去手,後來哭鬧最厲害的孩子當著我們的面被殺了,剩余哭鬧的受罰,殺人殺得慢的也受罰,後來大家就不鬧了。”

“再後來,大家就習慣了。”段胥的手指收回來,還帶著青紫傷痕的手指點點自己的胸口,慢慢道:“我也是。”

“最開始我也會覺得害怕,但是慢慢將這一切視作理所當然。後來我殺人的時候心裏再沒有一點感覺,殺著殺著甚至覺得——好累啊,胳膊酸了,怎麽還沒殺完?要是他們一下子都死了就好了。”

關於天知曉的敘述在這裏終於褪去輕松的外殼,展露出真實而殘酷的輪廓。

晨光傾斜著灑下來,被床帷遮了一部分,光暗自段胥的鼻梁上分界,他的眼睛在黑暗裏,自下頜至上身裸露的皮膚在陽光下蒼白刺目。

就像他給人的感覺,光暗參半,曖昧不明。

“很快我們這些同期弟子開始抽簽對決,平時各種大小考核的結果會決定我們對決時的兵器優劣。對決每次兩個人必有一死,那時候我們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就好像竭盡全力置身邊人於死地,是這個世上最正常的事情一樣。贏得對決便是離蒼神更進一步,這種對決一輪輪地持續下去,直到七年後的瞑試。”

“這樣大概過了兩年罷,有一天受訓時我又像平時那樣,去殺死犯事的低等民。一般他們手腳都被捆著,封著嘴發不出聲音,那天卻有個人的嘴沒封好,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堵住他嘴的布掉了下來。”

“他惶惶不安地看著我,那天的陽光很好,從天上一路灑在處刑的庭院裏,陽光裏飄浮著許多塵埃。他像是認命了,顫抖地對我說——大人……今天天氣真好……您下手輕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