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交易

歷任鬼王各有各的本事,也各有各的脾氣,但有一點倒是出奇地統一——大家都是場面人,哦不,是場面鬼。

但凡在人世現真身,都是要一番排布,配個天地失色的大場面,然後施施然登場叫活人們驚懼戰栗,仿佛狼在羊羔面前亮一亮利齒般。

賀思慕現身的這番場面,百只烏鴉降落,鬼火燒人,已經詭異而兇惡得令人印象深刻了。

然而她面前這只羔羊顯然有些不同凡響的毛病,不僅不害怕,甚至還有點興奮。不僅興奮,還睜眼說瞎話道:“鬼王殿下這是在說什麽呢?我就是段胥啊,姓段名胥字舜息,外祖父起的名,父親給的字,貨真價實。”

賀思慕微微一笑,單手提著他的領子把他拎起來,親切和藹道:“你騙鬼呢。”

這倒是真騙鬼呢。

段胥任賀思慕提著他,他一點兒也不掙紮,眨眨眼睛從容以對:“此地不宜久留,鬼王殿下不如等我們回了朔州府城,再從長計議?”

“你這是在與我兜圈子?”

“你怎知,我不是在求你呢?”

段胥大大方方地粲然一笑,圓潤明亮的眼睛竟有幾分天真的意味。賀思慕眯著眼看了他片刻,心想求人求得這麽硬氣的可真沒見過。

韓令秋一個激靈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牽著糧車沿著山中小路往回走。他怔忡了半天,看看自己手裏牽馬的繩子,再看看旁邊的糧車,再看看前前後後的士兵們,腦子裏如同一團漿糊。

方才……他們奪了糧車,卻發現遭了埋伏,然後……埋伏他們的胡契人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放棄這塊到嘴的肥肉突然撤走,他們便搶了糧車沿著山路往回走。

好像是這麽回事,但是事情的轉折實在太過怪異,像是哪裏突然漏了一環似的。

正在韓令秋仔細回想時,段胥一箭射穿敵人眼睛的畫面又浮現在他腦海裏,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一些模模糊糊的畫面又開始在他的腦子裏來回晃悠,看不分明卻又擾得人心浮躁。正在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識彈劍出鞘壓在對方脖頸,對方反應卻更快,一個旋身離他而去在三步之遙站定。

段胥笑意盈盈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好險,韓校尉這是怎麽了?”

韓令秋瞪大了眼睛,氣息劇烈起伏著望著段胥,仿佛要把段胥盯出個窟窿來。直到他意識到山道裏的士兵們都停了步子,不安而迷惑地看著將軍和校尉的對峙,方才硬邦邦地說了一句:“方才遇險……太過緊張了,將軍莫怪。”

段胥搖搖頭,仿佛對韓令秋的異常毫不介意,寬和道:“無礙。我就是想對你說,待我們出了山道便把這山兩邊的石頭炸了堵住道路,軍中有奸細,他們知道我們要來劫糧也就必定已經知曉了這條路,留著便是大患。”

韓令秋行禮道:“是。”

段胥從他身邊走過,神態自若地走到隊伍最前面,看起來笑得和煦,他的手裏卻緊緊按著破妄劍。

韓令秋在這種紛亂的回憶和熟悉感中突然有種直覺,他從前若真和段胥相識,便應該如同剛剛一般。

他們是這種劍拔弩張,刀劍相向的關系。

段胥走到隊伍的最前面,也不看後面的韓令秋,低聲感嘆道:“看看你,把人家都嚇成什麽杯弓蛇影的模樣了。”

走在他身邊,只有他能看見的那個蒼白美人轉過頭來,發間銀色的發釵流蘇顫動,她偏過頭微微一笑,顯然並不贊同,卻又懶得說什麽。

這一遭劫糧走得驚險,劫回的糧草又可再供府城二十余天的飲食,滿城的百姓終歸是可以把年關度過去了。待段胥一行從山道中而下回到朔州府城中時,吳郎將罕見的十分熱情,派了不少人去接應,見段胥負傷竟然還露出幾分愧疚的神情。這委實讓其他校尉們大跌眼鏡,段胥卻仿佛這是天經地義一般,很從容地接受了吳郎將的熱情。

賀思慕看著這難得的和睦畫面,心想這小狐狸劫糧前那番話果然是為了收買人心。秦帥屢屢置他於險境,或許是真想殺他,然而他在去劫糧之前多半沒想到會這麽兇險。可他卻做出一副要為踏白赴死的悵然神情,叫吳郎將心裏愧疚。

段胥,真是千層紙,千層假意見不著真心。

到了晚上夜幕低垂,段胥安排好踏白軍大小事宜,終於可以回房休息了。他剛走進房間坐在床上,孟晚便端著藥和紗布走了進來,要給他包紮手臂上的傷口。段胥推辭說他自己可以,孟晚便有些著急,把藥往桌上一放道:“舜息,你傷的是手臂不方便包紮,便是不要我幫忙也該找別人照顧你。”

段胥好像覺得有些好笑,他徑直從桌上拿起紗布和藥,半褪衣服露出來受傷的左臂,那傷口從大臂一直開到小臂,傷口約有半指節見深仍在滲血,之前只是簡單包紮了。他右手一解便將之前的紗布拆下,孟晚見他如此正準備幫他包紮,卻見他拿著藥瓶,雙指一挑將瓶口塞子打開,往傷口上一倒。然後拿著新紗布,一邊用嘴叼著一邊用右手拉著在胳膊上一路纏繞而下,最後利落地打了個結,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