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鬼

段胥說自己並無赫赫威名,他顯然太過謙虛。

“段舜息啊?這個名字朝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賀思慕手裏的明珠發出光亮,月光皎潔,她正披著個鬥篷坐在太守府的屋頂上,一手托腮一手托著珠子,聽著裏面傳來的聲音。

“段家三代翰林,皇親國戚。段舜息外祖母是前朝長公主,先皇親姐,父親段成章因病罷官前,官至禮部尚書。他家是有名的文臣世家,他前年高中榜眼入朝為官,更是前途無量。”

賀思慕靠在屋脊上,擡頭望著明月道:“那裴國公又是誰?”

“喲,老祖宗你還知道裴國公啊。如今朝廷兩派黨爭得你死我活,一派是杜相一派就是裴國公,段舜息父親是杜相的心腹,他自然也是杜黨一員。而今聖上喜歡任用年輕人,杜相年事已高,段舜息背景深厚又得杜相喜愛,被當做未來宰執培養。”

“可惜他有個死敵,與他同年及第的狀元,如今的諫議大夫方先野。方先野出身寒門,本是裴國公的門客,高中狀元後自然歸於裴國公麾下,這小子聰明又心思縝密,處處壓段舜息一頭。”

“先前中秋宴會,皇上心血來潮,請宴中才俊對論兵法,段舜息這回大勝方先野,被皇上大加贊賞。結果裴國公這邊立刻上表,說段舜息既有將才,便該多多鍛煉。皇上一時高興,便封了段舜息翊衛郎將一職。”

“段舜息本是門下省給事中,妥妥當當的宰執之路橫生枝節,升官卻生成個武職。他文臣出身,在軍中沒有一點根基,去翊衛難免出錯,方先野找準機會,一紙彈劾把他送出京城,到踏白軍來做中郎將。誰知他剛到踏白軍便遇上胡契入侵,踏白軍將軍戰死,他便臨危受命成了踏白軍將軍。”

賀思慕揉揉太陽穴,她手裏顛著那明珠,說道:“我懂了,他該是你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赫赫有名的倒黴鬼。”

從名門望族,宰執候選人一路落到個朝不保夕的邊關將軍之位,怨不得孟晚像是個一點就著的炮仗,嚷嚷著要保護段舜息。

賀思慕看著不遠處段胥的房間,夜已深了,房間仍然燃著昏黃燈火,他的身影投在窗戶上,挺拔如松。

“不過我看這小將軍卻是全無煩惱的樣子,成天笑意盈盈,對自己的處境並無抱怨。”賀思慕撐著下巴,漫不經心道:“他果然是真的豁達淡然,順其自然麽?紅塵俗世裏,十年寒窗考取功名,是不是人人都想做宰相?”

“若是有機會,怕是皇上也想做呢,哈哈哈哈。段舜息是有名的明朗性子,見人三分笑,只是他心裏是怎麽想的,又有誰知道呢?他出身顯赫才華橫溢,難道就不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麽?”

“啊……真是無趣。”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天下攘攘皆為利來。這小將軍不過也是最普通的凡人,困在這名利場裏,此生來來回回。

曾經滄海難為水,她姨父可謂是她見過這世間最光風霽月,溫柔強悍之人。破妄劍有過這樣的主人,怎麽還能將就這樣的俗人呢?

與此同時,房間裏看軍報的段胥打了個噴嚏,房間裏的軍官立刻看向段胥,道:“今日雪大,將軍可是受了風寒?”

段胥搖搖頭,他放下軍報出神地看了一會兒燈火,然後擡起眼睛看向軍官。

“慶生,今日行刺我的人抓到了嗎?”

夏慶生面露羞愧之色,抱劍道:“還未。賊人武功高強逃脫極快,我們跟丟了。將軍大人,您以後出行還是務必帶上衛兵,不然太過危險了。”

段胥不喜歡帶隨從,這在南都是出了名的。像他這種身家的公子,出門帶四五個小廝奴仆都已經是低調,他卻向來獨行。

據他自己說,他從前遭過劫匪,身邊貼身照顧數年的仆人奮力助他逃生,盡數死於匪徒刀下。他心中念舊,便不願再配新仆。

此番論調在南都傳開,便讓段胥多了個重感情的好名聲。

“武功高強……他在角樓上挑的位置十分隱蔽,這麽遠的距離能瞄準我,確實是個高手。”段胥於是直接略過了慶生的勸告,輕聲說道。

“即便是你在我身邊,也未必能發覺刺客。”

段胥輕輕一笑。

更何況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姑娘呢?

月上中天,薛沉英做了噩夢醒來卻發覺小小姐姐不在房間,他試探著喊了幾聲都沒有回應,便端著燭台又去院子裏尋了一遍,還是沒有尋到。

他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噩夢中的情景似又浮現。沉英逐漸慌了神,端著燭台推門跑到街上,一路喊著“小小姐姐!”

小小姐姐去哪裏了?

小小姐姐是不是嫌他吃飯吃得多,丟下他自己走了?

沉英的眼睛逐漸被淚水打濕,眼前的街道一片朦朧。他想起來他的母親和父親,還有所有逝去的親人,他們都是在他某天一覺醒來之後消失不見,再也不曾回來的,這仿佛某種不祥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