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泥菩薩(18)

慈悲是菩薩的特征,不沾情愛也應該菩薩的特征。

沒有人問過這個叫懷生的菩薩,因為全天下各式各樣的菩薩都理所應當是這樣。可現在,菩薩主動破戒了。

菩薩廟是菩薩的法場,本該潔凈,現在卻一地狼藉,菩薩還要把它變歡場。一瞬間,除了藺懷生,其余的五張面孔都齊齊變了臉色。他們遲鈍,他們遲疑,甚至先猜測是自己幻聽,或者理解錯意。但情況刻不容緩,藺懷生再一次喊了隋凜名字。

河神意識到藺懷生要做什麽,就像他曾經救他的方式一樣,只不過如今情況顛倒,輪到菩薩把他得到的信仰分出來共享。河神從未把人類視為同等的存在,所以當初把隋凜把汪旸當成一個物件,沒有誰會和物件爭風吃醋。但這一刻,河神不再情願,甚至有一種恥辱感,只是如今神明之間地位反轉,菩薩披帛飛去,輕而易舉地束縛了一個神明。

“隋凜,你過來。”

仿佛在命令,仿佛還有催促。

隋凜就像受控於神明的傀儡,身體比大腦更渾噩,情不自禁地聽話,朝藺懷生走去。

他來到菩薩的身邊,一開始不敢挨得太近,是他的虔誠,也是他的自卑。即便就是這樣的距離,隋凜也覺得頭暈目眩,要強壓被神明欽點的狂喜,隋凜忍得辛苦。

“菩薩……”

虔徒的聲音甚至有一點發顫,不夠從容不夠鎮定,可這已經是他所能表現出的最好樣子,菩薩還沒看到他吞咽的喉嚨呢,他能為菩薩一句話就口幹舌燥,狼狽也成為他虔誠的證明。

菩薩有些過於急切了。他沒有回應隋凜,甚至不顧就當著其他的人面,主動而直接地攥住了隋凜手腕。隋凜依然感受到河神那討厭的獨占欲,只是河神就要死了,哪裏有什麽刺骨的寒冷,不過就是觸到一點水花,那更多的,是菩薩自身微涼的溫度。隋凜瞬間就覺得,菩薩殺那些人殺得真好,他也一定十分厭惡和河神捆在一起吧……

菩薩一句話都沒有應,可虔徒已經覺得自己和菩薩心靈相通。隋凜的心頓時火熱,燒作燎原,他覺得菩薩太涼了,自作主張想要把體溫分給對方,發瘋在驟然間,他猛然抱住藺懷生,四肢作為供奉神明的台,也作禁錮神明的鎖鏈,神明高高在上,但真實的身高裏他要比菩薩高一個頭,把菩薩擁入懷,更像是嵌合遺失的肋骨。

隋凜旁若無人,一舉一動都放肆極了,因為都是菩薩準許。他甚至把藺懷生抱起來,讓菩薩雙腳離地,而他像供著一尊寶貝一般抱著藺懷生在廟中走動。

藺懷生不怕也不會摔倒,但為了能與隋凜有更多的接觸,他雙手環在對方脖頸間,腳背也勾著,搭在隋凜的小腿上。這時,河神護在菩薩泥身外的水膜完全沒有了對外人的威懾,只堪堪剩下護住菩薩的本願。藺懷生看著河神,抱緊了隋凜。

在隋凜心中,神台最配菩薩。他把藺懷生放在台子上,這時菩薩就比他高了,這是隋凜最喜歡的高度,變成菩薩庇佑他。

虔徒病態地表達他對菩薩的渴求,雙手緊緊地環住菩薩的腰肢,頭則枕在菩薩的胸膛,隔著一層布料聽菩薩的心跳。往日菩薩像在神台上盤腿坐蓮,如今菩薩的腿也盤著,卻來勾隋凜的腰。他們之間親昵地貼著,不留一絲縫隙。隋凜這才遲遲發覺,原來菩薩是有心跳的麽……這使得隋凜更愛菩薩了,他著迷地傾聽,甚至為過於緩慢和虛弱的心聲而憂切著急,情緒與信仰同時哺喂著神明,菩薩胸腔裏的心聲慢慢強健起來。

隋凜想,這是他為菩薩做的。

他對菩薩是有價值的。

所以菩薩這時選他。

竊喜流露,隋凜情不自禁想要討賞,更想隱晦炫耀。

他從藺懷生的胸口擡起頭,臉上帶著迷戀:“菩薩,您心跳好快……”他更想問,是因為我嗎。

藺懷生靜靜地注視著隋凜,沒有選擇蒙蔽。

“那不是我的。”

“您說什麽……?”

“我和河神結神婚,會在彼此胸腔裏種心聲,你聽到的,不是我的心聲。”

菩薩怎麽這樣殘忍。

隋凜如墜冰窟,他遲遲恍悟,終於明白為什麽菩薩前一句對河神說救他的允諾,後一句就喚來他。菩薩在救河神,為此不惜以一種放浪形骸的方式,允許凡人對他的親近,而他只不過是菩薩趁手的工具。

隋凜突然好恨,恨身後的河神,總陰魂不散地在菩薩身上留下這樣那樣的印記,也恨菩薩,但他離不開菩薩,即便是現在,他也寧願在知道真相後死死地把藺懷生揉摁在懷裏,也不肯松手。起碼他還有價值,他是最有價值的那個,神明靠虔誠信仰而活,菩薩得靠他來續河神的命……

藺懷生面無表情地由虔徒摟著,他在高台上,把座下蕓蕓眾生的表情納入眼底。現在輪到神明變成怪物,貪婪地向信徒索要供奉。隋凜抱他很緊,即便知道藺懷生胸腔裏跳著的那個聲音不屬於他,也依然不管不顧地抱著。而種在胸腔裏的心聲也急促,他們隔著菩薩的皮肉爭鋒對峙,讓菩薩成為較量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