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出嫁(26)

李琯幾乎狼狽而逃。

一池水,一柄劍,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李琯把什麽都帶走,又把什麽都留下。

可藺懷生不在意他。

李琯把晏鄢也揪走了。慌亂過後的李琯會把郁氣盡數發泄在晏鄢身上。晏鄢當初在凈慈寺傷得再重,時至今日身上也不應該還有那麽重的血腥味,除非他仍然不斷地受傷。那麽便是狗咬狗了。

到此為止,藺懷生幾乎有把握地確信,李琯、晏鄢與師岫是一夥,三人中李琯身份最高,其余兩人或與他合作、或受命於他。

殿內再無別人。藺懷生這才從浴桶裏起身,慢條斯理地抽走掛在屏風的衣服。他穿得很慢,細致打理好身上的每一處。傷痕被覆蓋,臉色又被熱水蒸得紅潤,他看起來很好。

李琯不能接受藺懷生表現出來的生病樣子,並將之妖魔化,可藺懷生曾經真實接觸過這一類人。他們也有對生命的渴望和珍愛,只是無法克制傷害自己的行為,他們囿於麻痹和清醒之間,比藺懷生表現得還要更為痛苦。何況藺懷生這些天如此大膽,是因為他本身並不具備痛感。自我傷害是情非得已的手段,藺懷生已經達到目的,就不會再這樣做下去。

想到這,藺懷生嘆了口氣。

還是不要屏蔽痛感,否則他也覺得自己瘋太過頭了些。

……

今夜,殿裏熄燈很早。它沒有等來以往時時刻刻來獻殷勤的人,仿佛也因此冷寂。但它外頭增了更多人,宮婢與侍衛,形形色色人等,他們都進不去這間宮殿,就反過來將它包圍,襯它珍貴。

萬籟俱靜,檐下宮燈隨微風輕輕搖曳,幾息燈火變換間,無聲無息溜進來一道影子。

他靜靜佇在床邊,明明黑暗與幔帳,但他仿佛直視無礙,能夠看到他想要看的那人。又或許他只是看。不同於以往,他沉默不再是伺機,長夜漫漫也可作陪伴。

床帳裏透出藺懷生的聲音。

“你來啦。”

黑影一怔,全沒想到藺懷生竟會醒著,並仿佛在等他。但下一秒,藺懷生猜透他心事,應驗他心思。

“我等了你好多天。”

這時夜已經很深了,否則黑影不會來。所以他竟第一時間想,藺懷生怎麽會挨到這麽遲,怎麽會如此睡不好。

他仍未說話,但今夜藺懷生仿佛全在和他的心聲對話。

只聽窸窣聲音,裏頭藺懷生慢慢地坐起來。

“我最近夜裏總是會醒,睜著眼,卻什麽看不見,但也睡不著。”

藺懷生說稀疏平常的話,仿佛至交好友,有約夜半,仍來相會。但他們不是。黑影明白,藺懷生只是病了,病入膏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沒有力氣再同自己相殺。他自己就足夠殺死自己,曾經的藺其姝也是如此。

藺懷生往床裏側挪了一些,帳子外的黑影不說話,他卻仿佛有許多的話要說。

“你上來吧。”

“我想和你說說話。”

黑影沉默片刻,規矩地脫下靴子襪子。他撩開帳子爬上榻,躺下來,只占外側一點位置,而藺懷生雙手交疊搭在腹部,睡姿同樣規矩。兩人之間隔了很寬的距離,黑影有些局促,在他聽到藺懷生側了個身面對自己時,他更為緊張。

他現在有一種恥於與藺懷生對視的心情,不是不想看他,而是不願意藺懷生看見自己。而藺懷生當然看不見他,這使得黑影竟會悄悄松了一口氣。

下一瞬,藺懷生伸來手。

他的觸碰幾乎稱得上是胡亂摸索,前一刻是肩膀,後一刻是鼻梁,黑影幾乎是被動地任由藺懷生在他身上動作。曾經他以為他是這世上最懂藺懷生的人,抱著惡意揣測藺懷生所有的人生,還自我認為窺探是等驗證。然後藺懷生讓他栽了好大的跟頭,讓他明白他根本不配狂妄地臆測別人。於是輪到藺懷生出手。

“想和我說什麽?”

黑影出聲,他的聲音較先前變得更為喑啞。聞言,藺懷生收回手。黑影悵然若失,他開口是自救,但似乎不該救。

藺懷生說:“我記得你想殺我。”

黑影張嘴欲解釋,想說他現在不想了、不會了,而藺其姝的殺意更子虛烏有,那封親筆信的最後一頁是他造假,這世上沒有人再想要藺懷生的命了。

這些通通來不及說,藺懷生已經說:“我知道姐姐的信是你仿造的。”

“我想了很多,不知算不算想明白了……你能偽造姐姐的書信,說明你起碼也在姐姐身邊待了很久,和她朝夕相處……不是王府舊人,應是姐姐在凈慈庵的那六年裏的人?”

黑影呼吸一滯。藺懷生幾乎說出他的身份,但黑影等了很久,藺懷生卻始終沒有說出最後一句。

藺懷生重新變回平躺的姿勢,他看著拔步床頂:“也許你是因為姐姐想殺我……我已經不想再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