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

大理寺天牢內暗無天日,地面鋪就的青石板被血汙浸染久了,便發黑發烏,經年累月積攢下的血腥氣堆積成山,無形地將身處其中的人壓地幾乎喘不過氣來。

刑架上的男人已經奄奄一息,破布似得癱軟垂掛在架子上。

獄卒取來供狀交於長言,他通篇看過一眼後,回身朝昏暗刑房一角的太師椅去。

“主子,都交代幹凈了。”

陸玨指尖敲擊在扶手上的動作一頓,這才擡眸掃一眼刑架上半死不活的男人,一拂膝襕站起了身來。

“傳醫師吊住他的命,供狀……便請韓大人過目吧。”

姓韓的站在一邊跟只鵪鶉似得耷拉著腦袋,聞言連連點頭應是,一壁招呼獄卒將人帶回牢房,一壁忙不叠地恭送這位世子爺往出走。

昨兒個晚上戌時四刻進來,重見天日已是翌日巳時。

日光略微泛白,韓大人滿背冷汗都不知出了幾茬兒,跟著世子爺一道整夜沒合眼,慘叫求饒聲都快要把耳朵聽麻木了。

玉雕似得世子爺站在日光下,周身被鍍上一層淺淡的金,瞧上去翩翩然謫仙似得清冷貴胄。

偏手段狠辣無比,一晚上教賀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四肢骨肉,被一刀一刀剔了個幹凈,只剩下四肢白森森的染血骨架。

小拇指粗細的柳葉刀,專門為折磨人而造,一般都只用於淩遲之刑。

足可稱一句菩薩面容閻羅的心。

韓大人旁觀的心底發憷,見世子爺出牢房後稍許駐足,他一顆心頓時便提上了嗓子眼兒。

不過幸好,陸玨眼下並不為找誰的麻煩,只是接過隨從遞上的濕帕子擦幹凈手,又著人匍匐伺候換了一雙幹凈的鞋。

從這兒出去便要回府,若將鞋底血汙帶了回去,怕是會嚇到那小嬌氣包。

韓大人暗自松了一口氣。

走出大理寺大門踏上馬車,陸玨背靠著軟枕閉目養神,途中路過一家糕點鋪子,嗅著空氣中的甜香,又教人去買了兩袋新鮮糕點。

回到淳如館正值午時。

時下天暖宜人,往常這時候婉婉多半在午睡,他提步進屋卻沒見人,隔間裏,臨月正忙著收拾婉婉的衣裙、配飾。

陸玨將人召來,問:“她去哪裏了?”

臨月垂首立在跟前,一時倒被問得支吾,“回爺的話,奴、奴婢不知,太太出門時沒教我們跟著,只帶了茂華一個人。”

婉婉去什麽地方,會不帶貼身婢女只帶茂華,陸玨霎時間無需深想便已猜到。

夫妻之間朝朝暮暮,多少有些心有靈犀。

他周身氣息一霎微妙起來,變得稍許凝滯,未曾多言,踏出門在廊下吩咐長言,冷聲道:“帶她回來。”

臨月尚且不明所以,瞧著世子爺邁步進書房,背影都好似透著寒意,心底不由得為自家姑娘擔憂起來。

小半個時辰後。

婉婉和茂華、長言一道回淳如館,臨月忙從廊下迎上去,想開口說兩句卻被婉婉擡手制止了。

她並沒心思同憂心焦灼的臨月先通個氣兒,站在書房門口稍整理了下心底的萬千心緒,便徑直提步踏了進去。

裏間長案後,陸玨背靠著寬大的椅背,人幾乎整個深陷進去。

他微微低垂著脖頸,眼睫也低垂,教人看不清神情,只覺周身都縈繞著一股異常地寂靜而沉默的氣氛。

像是溫水冷卻過後結了冰,變得冷硬鋒利,教人不敢靠近。

面前的長案一角扔著一支折斷的狼毫,藕斷絲連地躺在桌案上,墨汁濺上底下的案牘,也染臟了陸玨的右手。

“夫君……”

婉婉在桌案前一步之遙停下來,低低地喚了他一聲,嗓音細細地帶些孱弱柔軟的渴望,試圖撼動他。

但沒有回應。

陸玨仍舊只是坐在那裏,甚至連眼睫都不曾顫動一下,只有右手還沒幹的黑色墨跡順沿著指尖流淌下來,無聲滴在地板上。

婉婉喉嚨間有些發澀,沒再出聲兒,只靜靜地望著他。

她知道他在生氣。

氣她自作主張又一次觸及他的禁區,氣她不懂事地非要去追根究底他的過往。

先前修補先夫人玉佩那時他想必就已經不悅了,只不過面對她時,他選擇了克制和隱忍,未曾顯露分毫。

而這次,婉婉大抵觸及了他最不願意示於人前的逆鱗。

自幼親眼所見、親身經歷了生母的滿腔怨恨和瘋魔無常,那樣的母親會對他說什麽、做什麽,婉婉想都不敢想。

他如今對生母做何感想,婉婉也不敢妄加猜度。

婉婉還記得原先聽雲茵無意中提起過,他幼時五歲原該被送往弘文館讀書,卻因先夫人執意不許,只好作罷。

如今回過頭看,那時的先夫人明明已經逐漸失常,根本無法教養一個孩子,放任侯府的嫡子繼續養在先夫人身邊,是不是也意味著侯爺對他的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