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風聲

“為師還記得, 第一次見你時,你方才八歲,在秦氏諸女兒中, 你六藝上雖不及不語, 但卻最有謝庭詠雪之態。”

樂修篁坐在夏洛荻對面, 藏珠殿如今裏外都是新來的禁軍,或者說是原帝江關隨調入京的將士,他們倒不認得什麽紅線娘娘,只知道迎接的是位天下聞名的賢相。

很快, 他便要官復原位了。

但畢竟時辰未至, 樂修篁還有些時間找昔日最得意的弟子閑談兩句。

這一次, 夏洛荻再也沒有那時對峙的狼狽,她甚至手裏還拿著她在樂氏門庭裏做弟子時日日不離手的《樂氏治世雜論》,一章章翻閱間, 還一心二用,像個觀棋者一般口吻冷淡地分析情勢, 見微知著地推測出了宮裏正在發生怎樣的宮變。

這倒讓樂修篁想起了她還叫“秦不言”的時候。

“秦姝”的名頭是很響,卻不像外人以為的那樣養在深閨裏,過著不諳世事、養尊處優的日子。

以“秦姝”之名揚於四海時,秦不言這位國公嫡孫女, 時常舉辦四季文會,遍邀下帖的王孫公子與會,名為相親,但那些王孫興沖沖去了秦府, 最後卻都是空著荷包出來的。

秦不言有個規矩, 想見她和秦不語就需對詩, 對不好的, 按文采高低罰錢,以去濁氣。而罰的錢,都去賑濟災民、捐贈學塾去了。

哪家的貴女做這般荒唐的事,她家裏人管不得她,外人也不介意被這麽一個俏佳人騙,一時引以為風雅之事。

可好景不長,秦家叛國案發,秦氏一族覆滅,而後的七年,她再未展露過任何少女時的才情。

“……秦公死後,為師本想去保住你們,但無奈趙王的人下手更早。那時還當你們都死了,沒想到天不絕汝,你竟能從流民裏活下來,還找到我這裏。”

樂修篁還是一副落拓打扮,灰色的、起皺的儒生文士袍,旁邊賀公為他新制的朱紫官袍他碰都沒碰。回憶到某一幕,臉上帶著少許困惑。

“你是怎麽活下來的?怎麽就……有那個志氣,敢叫我收你入門,教你救世之道?”

夏洛荻平靜地看著這個滅門的仇人,道:“我萬幸沒死,被江水沖上荻花灘頭時,本想借路過商隊逃難,卻因滿身泥濘,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說醜。”

——哪兒來的醜東西,燕人都要南下了,別擋爺的道!

“……我渾渾噩噩去了東海郡,路上還挨了個不知道哪裏的王爺一鞭子,說他是要去見秦姝的,叫我別汙了他的眼。”

“等到了東海郡,又聽說北燕的軍隊即將來此屠城,萬念俱灰時,我便索性睡在城門,等騎兵來了,第一個踩死我,算是一了百了。”

“那天天亮後,城外終於傳來了馬蹄聲,城門開時,我見到的卻是一支軍容整肅的魏軍。他們人不多,而即來的北燕軍隊有五倍之於他們……他們卻要留下來守城,和東海郡共存亡。”

說到這裏,夏洛荻已然心如鑄鐵,平靜地說道:

“若以你的學說而言,人心本性為惡,他們有的是時間逃命積蓄力量以策求存,那他們為何要留下來?甚至之後也無人提起過這份功勛,甚至那守城的藩王都不願留下姓名。”

樂修篁已然知道她指的是誰,東海郡守城戰,是越王第一次彰顯領軍之能,在各路藩王、諸侯裏是唯一取勝的存在,但卻因此被朝廷所忌憚。

“歷朝歷代皆有此種固守忠義之輩,大勢之下,於大局無用。”他說道。

“但他得到了我。”夏洛荻輕聲道,“他的兄弟們棄百姓救美人,兩者皆失。而他,棄美人救百姓,卻兩者皆得,若按你唯利害之論、人心不存,此為何解?”

樂修篁皺了一下眉心,終究還是搖頭道:“特例而已,不足以為證。”

夏洛荻道:“你經歷先帝封逑一朝,看盡苦厄,自以為世道淪墮落,唯有覆滅王朝才能徹底改變這個活地獄。所以你選擇拋棄人心,以為自己能為這世道開辟出一條出路……在我看來,此種腔調,實為可笑,你和自比為神的紅線娘娘並無二致。”

“她為私,我為公,是本質不同。”樂修篁雖然這麽說著,但或許是因為在夏洛荻臉上看不到一絲失敗者該有的晦暗,反倒讓他有了一絲躁郁。

傳道一生,他不能質疑自己的道。

“不同嗎?你們都否定人心,都通過不擇手段地殺人、奪勢,以期讓天下變成你們眼中的模樣。”

對於朱瑤兮,夏洛荻從見到她第一眼就放棄規勸、說教,因為她這種人是知錯而不在乎,越是斥責她的惡,她越覺得自己能為非凡。

而樂修篁是求道入魔,混沌的世道裏,他早已分不清是非。

“我已得救世大道。”樂修篁緩緩道,“我自聖賢文章中所得,為的是千秋萬代存續之道,天意終究會站在我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