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八章

鐘奇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但也是一個大悲劇。從他成年開始,家破人亡,近乎亡國,流落異鄉數十載。盡管無論多麽艱苦,他還是能夠創造高光時刻。

但他內心深處,真的覺得快樂嗎?葉行遠並不覺得。

聖人曾經評價他“君子固窮”,也贊他為志士,但也仍然為他的人生遭遇而感慨,多次為此而落淚。

葉行遠化身為鐘奇,確實很想體會他內心深處到底在想些什麽。但掌控意識和行動的,仍然是他自己,只能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

吳國的國君伯虞,乃是史上有名的昏君,老年時候倒行逆施,害死忠良。想要在這時候阻止他,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上去勸諫,純粹是把自己搭進去,太子白白丟了,也沒辦法救回父兄。想要救人,只有另想辦法。

葉行遠沉吟道:“現在百官都在勸諫,大王原本就已經怒不可遏,太子再上殿,那是火上澆油。”

國君最重視的是尊嚴,最怕尊嚴被挑戰。他說要殺鐘寧,一開始只是一時氣話。正是因為有那麽多人反對,他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才會一意孤行。

“那怎麽辦?”太子手足無措,老令尹是他恩師,鐘平是他摯友,他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因為自己的事而遭不幸?

葉行遠偷眼看來看殿上的情況,國君正挺著肥碩的肚子,站在高台上罵得聲嘶力竭,不時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父兄垂手跪在階下,雙手被反剪綁在背後,一眾文武百官都跪在地上求情。

“吳國到底還是不是孤說了算?你們再敢如此,還有沒有把孤放在眼裏?”國君的咆哮聲在大殿上回蕩,底下的官員撲通磕頭,哀求不止,誰也不願意讓步。

這種時候,其實只要鐘寧肯低個頭,改弦更張,就不至於惹上殺身之禍。但葉行遠也知道這位老令尹同樣是一個堅持之人,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價都不會妥協。

就連聖人後來都評價鐘氏有節,估計鐘奇的“節”之德,也是從父親那裏遺傳下來的。

“而今之計,為國為民,太子當挺身而出……”葉行遠鬼使神差般口中說出這句話來。不過才一說他就後悔了。

太子怔住,他確實是個孝子,但身在此位,哪裏會聽不出好友的弦外之音。

他不敢置信的望著葉行遠,蹙眉道:“連你……也覺得只有這條路了嗎?”

葉行遠默然。他現在頂著鐘奇的身份,鐘奇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他本質上還是那個肆意妄為的葉行遠,在這種絕境時刻,又怎麽肯束手待斃?

早在國君寵信安姬,生下幼子的時候,支持太子的老臣就開始暗中謀劃。希望太子能夠奮起奪位,架空昏庸無道的國君,帶領吳國走上正軌。

其實這些年國君懶政,太子處理朝政,如果真的有心反抗,至少應該有自保之能。不至於落到現實中最糟糕的結局。

只可惜太子為人,優柔寡斷,顧念父子之情,再加上鐘家的強烈反對,所以遲遲都未有動作。

如今從鐘奇口中,聽到這話,太子當然驚奇萬分。

他猶豫道:“以子謀父,是為不孝。以臣謀君,是為不忠。我本無用之身,也不避汙名,但卿家一門忠烈賢人,為我所拖累,我何忍也?”

太子真心是個好人,直到現在,他擔心的還不是自己,而是鐘家的名聲。鐘家世代忠良,是天下公認的賢者,擁戴太子奪位的話,總會引起非議。

但是不走這一步,就要家破人亡了。葉行遠心中嘆息,他無法得知鐘奇當年的心理活動,但如果易地而處,他本心絕不會束手待斃。

便喟嘆道:“事急從權,君子亦有權變。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如今為吳國百姓,為了吳國社稷,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太子眼睛一亮,贊嘆道:“好一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你從聖人所學,果然如今氣象不同!”

葉行遠這才想起來鐘奇生活的年代尚無孟子,自然還沒有這句民貴君輕的名言,便笑道:“只是一時感悟罷了。”

他心中隱有所動,鐘奇不破大節,當然是了不起。但是以葉行遠對聖賢道理的理解,“節”的意義卻並非就是死板固執這麽簡單。若不能引導天下、國家與百姓進入更好的渠道,一味迂直的“節”又有什麽意義?

這時候朝堂上的爭執也告一段落,在眾臣苦勸之下,吳王伯虞只能強忍怒火,先將鐘氏父子打入天牢,憤憤宣布退朝,拂袖而去。

這當然只是開始,如果一切都沒什麽變化,三日之後,吳王會再召令尹鐘寧上殿,問他有沒有改變主意。鐘寧老而彌辣,性子堅定,犯顏力諫,最後被盛怒的吳王活活在殿上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