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江彧看著眼前奔跑的少年。

他想起推開花園的門前,裘昂忽然叫住自己,這也是他們聊的最後幾句話。

“江先生,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從久屋那裏已經整理出不少有威脅的證據了。至於你缺少的那部分……我想,現在有關部門應該收到郵件了。”男人坐在椅子上,嗓音有些沙啞,“他們很快就會采取行動。”

“你放棄了一切。”江彧也沒有看他,只是握住門把手,“你把迄今為止所有的努力拱手讓給了別人。”

“對。這是我做出的選擇。因為這是我的孩子想要的。”男人幹笑一聲。他抖落手裏的煙蒂,神情晦暗,“你贏了,江先生。但這是場政治鬥爭,我也希望你們能全身而退。”

“謝謝。”

江彧沉默了一會兒。

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視。

也是他們第一次向彼此表達敬意。

***

裘世煥張開雙臂,迎向陣陣寒風,在長廊外半人之高的扶手上完成了一次流暢的轉身。

他面朝天空,面朝沉醉在警用燈之中的遊樂園,暢快地大笑起來。

“這裏的風景真不錯,對吧,大叔。”

“世煥,快下來。”江彧本想伸手拉他,可又怕引發什麽意外,不由地腳下一頓,“這樣很危險的。”

“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啊!快往外面看,大叔——底下好壯觀啊。”裘世煥敏捷地跳過一道裝飾物,嚇得江彧連忙扣住小家夥的手腕。少年滿不在乎地往前走去,笑了起來,“連警察都來了,我們是不是越鬧越大了?”

警車阻塞了遊樂園各個區域的入口,到處都是無線通訊的噪響,防暴隊以及橫七豎八的掩體沙袋。他們正在確認襲擊發生的位置,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孤兒院舊址推進。

不遠處,新建成的跨海大橋燈火輝煌。

新的加入者切入爬動的車流,破開緊急車道,為這個夜晚帶來尖銳而刺骨的嗡鳴。

裘世煥眺望著城堡的輪廓,意義不明地笑了笑。

“大叔,知道那是哪裏嗎?”他擡手指去,模糊不清的建築物在薄霧裏矗立,如同海市蜃樓般虛幻,“那就是六年以前,姐姐跳下去的地方。她選在了遊樂園,選在了一切最開始的地方。然後站在城堡頂層,像一只剪斷了絲線的風箏。在沒有風的時候,風箏飛不起來。”

江彧的呼吸順著少年的目光,落在尖頂的十字架上。琉璃表面濾起一層水銀狀的光芒。

圓月高懸於深空之上,蕩漾的雲層猶如一道被打碎的冰面,在天空的任何一處浮沉。

只要再碰一下,一切都會破碎。

“但那兒已經進不去了。”少年嘆了一口氣,“在姐姐出事以後,城堡就被鎖上了,還為此拉上了警戒線。通往高層的樓梯也遭到了拆除,那裏和孤兒院一樣,什麽都沒剩下。”

“世煥。”江彧擡起頭,仰望著那道凝立在曙暮下的身影。他知道,這孩子隨時都能跳下去,隨時都能像一團煙霧一樣消散無蹤。他緊緊拉住小鳥的翼羽,“一切都結束了,無論是你父親,還是都民燦。都結束了。我們回家吧。”

少年轉過身來,比橫貫天空的銀河都要深邃縹緲的眼眸凝望了江彧許久。

他輕巧地蹲在扶手邊緣,笑著湊近男人的睫毛。

“大叔。”他說,“知道什麽是永恒嗎?”

江彧無助地被這雙眼睛吞噬:“世煥,下來,別做這種危險的事。”

裘世煥高興地笑了幾聲,他猛地抓過兩人相握的手。控制著力道,變換著位置與角度。五指從江彧的掌背摩挲而過,留下一層薄汗。

他用一個親密到過分的姿態,取走了江彧別在後腰的手槍。

戒指在金屬表面劃出細微的噪音,少年用指腹稍稍托起槍身。他隨心所欲地操控著江彧每一根手指,直到它們以握槍的姿勢收緊,直到它們無法松懈。

無法縮短的距離之間,瞳眸深處映出不熄的炙烈火焰,血液的流速即將沖破皮囊。

裘世煥看了眼江彧,眯起眼睛,唇角的紅痕帶著一種不忍拒絕的褻瀆感。

少年用兩根手指夾住槍頭,沒有絲毫溫度的槍管頂開敞露的衣襟,從鎖骨位置,一路指向了血管豐富的側頸。江彧想要抽開手,可小家夥的力道並不是擺設。

他只能咬牙接受。

裘世煥饒有興致地抿唇輕笑。

手指繼續撥弄,抵住線條優雅的下頜骨。手槍極具暗示性地撫過下唇時,裘世煥微微偏頭,他挑逗又風情地看著江彧,作勢含了一下槍口。隨後將之扶穩,慢慢劃過鼻尖,掠過眉心,輕輕抵在自己的額頭位置。

“只要扣動扳機,大叔。”稚氣未脫的臉龐陶醉地笑起來,“只要在這一瞬,把我變成你的永恒,像姐姐那樣的永恒——死亡會把我們烙刻進彼此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