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未蔔

蘇曜神情僵住,一時竟無所適從。

仔細回想,他們好像是第一次這樣開誠布公地談論蘇昭的亡故。

當年事發之時,母後曾著宮正司查過。但那江湖奇毒宮正司查不出端倪,查來查去也只能說是暴斃,近千頁的案卷寫得詳細,讓人不得不信。事出突然,又讓人沒法去信。

是以數年以來,太後都對此事的始末並不清楚。

在外人面前,宮正司的說辭她信;但蘇曜十幾年如一日地說要為大哥報仇,她亦寄予希望,盼他能查出些名堂。

今時今日,真相才算真正在她面前揭開了一個角,她第一次知道此事竟事關江湖。

可她竟然說,她不想報仇了。

蘇曜心底湧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望著面前兩鬢斑白的嫡母,良久不知該說什麽。

太後也緊緊盯著他,不安地催促:“你……你答應我,不報仇了。我……我知道你也想你大哥,這些年……這些年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待你不夠好,你才會一味地想你大哥。你若心裏有怨,你來怨我……”她竭盡所能地想勸住他,握在他胳膊上的手攥得更緊了些,雙目空洞無神,“你來怨我,不要招惹他們了,只跟他們把解藥拿來。孩子……”

太後忍不住一聲哽咽,眼淚淌下來,劃過眼下的道道皺紋:“你大哥……你大哥也不會想看你為他送死的!”

“母後。”蘇曜舒氣,緩出幾分笑來。這份笑意裏沒了戲謔與嘲弄,多了讓人安心的溫和。他微微頷首,再度扶太後去茶榻邊落座,見太後仍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就隨她抓著,自己立在她面前,“大哥的仇必須要報。不是怨誰,而是大哥不能白死。”

太後皺眉,急道:“可斯人已逝……”

“母後別急,聽兒子說。”蘇曜聞聲,頓了頓,又道,“母後可知為什麽那些人在祖父在位時就已與朝廷結了怨,父皇卻沒事,朕也能活到現在,獨獨大哥沒了麽?”

太後一怔:“為何?”

蘇曜輕喟:“他們初時想得簡單,覺得朝廷擾了他們的自在,想逼朝廷退讓。父皇退了,所以無事。後來大哥賢名遠播,他們怕大哥與父皇不同,一旦繼位不會再容忍他們,就下了那藥,想借此拿捏住大哥,讓大哥為了解藥不敢對他們動手。”

他說及此出,不禁苦笑:“可大哥剛正,不願被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寧可自己熬得吐血而亡。”

“再後來,他們又將手伸到了朕這裏。”他一哂,“母後,朕沒有大哥剛正,壞主意卻多些,兒時與他們妥協了幾年。後來得知那藥源於江湖,就著人另去尋了解藥來……雖不能一勞永逸,每月服上一回也可保平日無虞。”

太後忙說:“這也很好。若是……若是這藥能一直頂用,不與他們要什麽解藥了也好。”

“母後關心則亂,還是沒明白兒子的意思。”蘇曜失笑,太後怔住,他垂眸,神色沉下去,“從父皇、到大哥,再至兒臣。他們的態度已擺得明白,無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八個字。可母後,此事若縱容下去,後患無窮。現下他們只是想朝廷不擾他們,是不難辦到。可來日若他們要朝廷割地呢?若他們要自立為王呢?再不然,若他們要這皇位呢?難道就因為他們手裏握有一味奇毒,大寧天子就要世世代代地退讓下去?”

太後滯住了。

她經歷過失子之痛,想讓這個兒子活下去,可他說出的道理卻讓她再勸不出半個字。

她想,昭兒昔年應該也是與他想法一樣,才會寧死都不肯低頭吧。

她無聲地低下頭,良久不語,攥在蘇曜胳膊上的手終於松開了,千言萬語化作一聲長嘆:“唉……”

然後她說:“兒大不由娘了。”

這句話她從前也說過多次,每每總帶著譏諷,與他針尖對麥芒。

這次,卻只有無奈與憂傷。

蘇曜溫言寬慰:“此事也未見得就是死局,母後莫要太過擔憂。若真到了那一步……”他頓了頓,“還需母後主持大局,挑一位有真才實學的宗親承繼大統。”

太後擡眸看看他,笑意疲憊:“你是怕哀家撐不住倒下。”

蘇曜無聲低頭,她又道:“真怕哀家倒下,你就活下去。哀家老了,已經不住什麽風浪,兒孫滿堂才能長壽。”

蘇曜無言,太後又嘆了聲:“留下用膳吧。”

“諾。”蘇曜輕應,便轉身走向殿外,吩咐候在外面的宮人傳膳。

太後適才激動了些,外面的宮人多少聽到了些動靜,卻又聽不清究竟說了什麽。乍見陛下出來心弦一提,又見他一側的臉頰上分明有幾道紅痕,宮人們無不驚慌失措地低下頭,不敢多看。

蘇曜用完膳又陪太後坐了會兒,就去了靈犀館。顧燕時回來後小睡了一覺,起床便著人去備水沐浴。他來時她才剛從湯室出來,坐在妝台前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