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狹怪(9)(第2/2頁)

桃夭站出來,警惕地看著他:“你都記起來了?”

他站起身,點頭:“原本在那個地方飄著,安安靜靜的,也沒什麽不好,只是心頭總有一處憋屈與不解,無法釋然。有一天,我突然在面前看見一點光,白色的,越靠近它越亮,眼中便什麽都看不見了,只想不斷往前走,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能重新看見時已身在市井,身旁人來人往。這跟我最後看見的那個世界很不一樣,我有些不習慣,還覺得很累,一股莫名的本能催促我就近落在一個繈褓之中的嬰兒身上,有了這個身軀作為依靠,我才稍微好一些。在他的身體裏越久,他的意識就越聽從於我,我什麽都不喜歡,就喜歡畫畫,一提筆就畫地獄惡鬼,如此卻讓這孩子成了小有名氣的天才,可越到後頭,我就越渾渾噩噩,常常都不知自己為何要做這樣的事,但就是想做。”

“你離開狹間界就會生病,這就是你的‘病症’。”桃夭說道,“你雖由人而生,但人界卻不是你的歸處。”她想了想,又道:“也不能完全怪你,狹口一開,總有一個家夥會先跑出來,不是你,也會是另一個。”

他看著桃夭,問:“我離開狹間界就病了?”

“你留在人界越久,作為那一口怨戾之氣的本質就會越來越明顯,”她指了指司狂瀾,“不然也不至於糊塗到把這個家夥當作伍先生了。”

“我……”他仔細看著司狂瀾,搖搖頭,“長得倒是一點都不像。可是……”他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可是畫得太像!在我眼中,幾乎是同一人之手筆!衣帶當風,其形若脫,這是我當年最崇拜伍先生的地方。在松鶴庭見了那幅畫,我腦中一片混亂,哪管他們像不像,認畫不認人,著魔似的以為那就是伍先生回來了,那冥冥中讓我等了那麽久的人,終於回來了。”他有些落寞的垂下頭,“我很激動,追上去卻只是想找他喝一杯酒……我不知道為何就是想找他喝酒,不知道……”

“因為那個夜晚,你本就想找他喝酒的。”司狂瀾淡淡道,“那壺酒你不是一直都舍不得喝嗎。”

他可能是笑了一下,雖然在他的臉上並不太看得出來。

“始終是沒有喝成。”他有些遺憾。

桃夭很難把眼前的他跟外頭那只瘋狂的妖怪劃為共同體,盡管他們確實是,此刻唯一慶幸的,是裏頭這個“他”,起碼還有人的樣子,能說上話。

“還是叫你皇甫公子吧。”她笑了笑,“雖是他一口氣,你卻能把自己活成他的樣子,連畫畫的天分都繼承了下來。”她頓了頓,笑容淡下去,“你甚至沒有忘記要替他找伍先生喝酒,也始終記著他臨終前最大的疑問。”

他沉默了片刻,說:“其實我……”

“其實,‘你們’都知道那雇主是誰。”司狂瀾直言,“但‘你們’寧可以為自己不知道。正如你不清醒時,我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你的過往,卻沒有一次看到你在巷子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嘆了口氣:“當那個人說出‘他相當不喜歡你’時,我,或者說我們,就已經知道是誰了。”此時,就算沒有五官也能看到他的沮喪,“可我們不信,更不明白。也許在人界的這十來年,我只是想弄明白這一點。”

在一片空白的世界裏,氣氛更容易沉重。

三個人都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司狂瀾開了口:“他不喜歡加了人參的酒,所以毫不猶豫倒掉它。”

他擡頭望著司狂瀾,真切地等待一個答案。

“可那壺酒本身又有什麽錯呢?”司狂瀾仍是那淡淡的表情,“僅僅是他不喜歡罷了。”

他愣了愣,似懂非懂。

“一個風燭殘年,江郎才盡,一個朝氣蓬勃,鋒芒初露。”桃夭笑了笑,“你所有的出色與善良,最終都是他眼中的罪過。有些人吧,總是習慣拿厭惡來掩蓋恐懼,他對你全部的不喜歡,不過是他對自己的絕望與害怕罷了。”

他很久都沒說話,像個石頭一樣戳在那裏。

良久,他緩緩開口:“我……從未想過取而代之,從未!”

對,你從未想過,這件事你知道,皇甫勤自己知道,桃夭與司狂瀾都知道——可是伍先生不知道,一個能畫出天地山河的畫師,卻始終未能在自己心裏畫下同樣寬廣美好的景致,那狹窄陰暗的巷子,才是他心中真正的模樣吧。

“回去吧。”桃夭終於說出來,“皇甫勤已經不在了,伍先生也不在了。幾百年前的是非糾葛,委實不該讓幾百年後的世界倒黴。你覺得呢?”

他想了許久,長長嘆了一口氣,走到二人面前,躬身拱手向他們行了個大禮,隨後突然兩掌齊出,狠狠將他們朝外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