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狹怪(8)

紙錢的灰燼,在初夏的小風裏打著旋兒。

不到二十歲的年輕男子,跪在矮矮的墳頭前,一邊燒紙,一邊高興地說:“娘,明日我就動身去洛陽了,甘霖寺裏的壁畫,一半都交給我了。能得到這份差事很是不易,洛陽城中高人輩出,甚至連長安的大師都毛遂自薦,我以為我這樣籍籍無名的小子絕無希望呢。”

桃夭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又對著他的耳朵使勁喊:“皇甫勤!”

他沒有任何反應,仿佛眼前根本沒有她的存在,依然高高興興地對著墳墓自言自語。

桃夭嘆了口氣,一屁股坐下來,扳著指頭數了數,擡頭道:“已經第六遍了吧?”

司狂瀾點點頭:“六遍。”

恐怕他二人一生之中罕有如此崩潰的時刻——自陷入狹怪身軀之後,他們已將皇甫勤出山村入洛陽,從嶄露頭角到橫死小巷的場面反復觀賞了六遍!!每當皇甫勤一死,他們又會回到他母親的墳前,又看他喜氣洋洋地自言自語,如此往復循環,根本無法切斷,仿佛被拴在皇甫勤身邊。他這段時間中的全部經歷他倆都在場,甚至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想法與情緒,可他倆卻跟空氣一樣,被皇甫勤以及眼前的整個世界視而不見,那是一種詭異的,身在此地卻不屬於此地的無力感。以及她跟司狂瀾的身體可以穿過此地任何東西,大樹,墻壁,活人,只是始終腳不能著地,只能漂浮著行走。好在他們從頭到尾都不覺饑渴疲累,雖然跟著皇甫勤有數個月之久,可投射在他們身上,卻又像只有短短片刻,時間在這個地方完全不對稱。

“我已經吼不動了!”桃夭捏著嗓子,有氣無力,“你來吧……只有讓皇甫勤‘看見’我們,這個無限的死循環才可能被停止!”

“我早讓你不必徒勞,他不是聾,我們現在也沒有真正跟他在一個世界。”司狂瀾低頭看著絮絮叨叨的皇甫勤,“你說狹怪的根源也不過是活物生前的一口氣,如此看來,現下能肯定的是,附於魏永安將之變為狹怪的那口氣,便是來自這位生於唐時的皇甫勤。”

“不錯。”桃夭環顧四周,初夏時節,青山野地,沒有一處不真實,“而且我們如今所見,當為這口怨戾之氣的來源。說是一口氣,大約也是一個人連死亡都不能消減的執念。”

司狂瀾走過去,站在離皇甫勤最近的地方,仔細看著這個算是熟悉的陌生人,說:“他連給阿敏定的鐲子都沒有機會去取了。”

桃夭沉默片刻,說:“一連六遍,我們都沒有看到他在巷子中回頭後的場面,總是一到那裏就天地全黑,再亮起來時,他已經是屍體了。”

“是他自己不想看吧。”司狂瀾淡淡道,“跑了六遍,你心裏也該有數了吧?”

桃夭清了清嗓子,說:“死因。”

“確定了他的死因,或許才能讓他‘看見’我們。”司狂瀾想了想,“誰都可能是兇手,送請帖的人,見到他從首飾鋪裏出來的任何一個可能見財起意的人,他曾無意間得罪過的人……甚至那位伍先生。”

桃夭皺眉:“都有可能。可是完全沒有頭緒,再跑幾遍會不會有改觀?”她此刻最恨的,是自己真的成了透明人,不然一顆藥下去,管他皇甫勤願意不願意,小時候尿過幾次床都能讓他想得一清二楚。

“幾乎不可能。”司狂瀾擡頭,藍天白雲甚是美好,“此困局看似尋常,卻甚為兇險,若不得破解,循環千萬次後,你我還能不饑不渴不倦?”他笑笑,“活活餓死渴死可不是個松快的死法。”他盯著飄過的雲朵,“你大可不必隨我一道進來。”

桃夭一怔,本想說的是錦鱗河上你也不必大冬天下河的,可千言萬語還是化成一記白眼:“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找誰要枕頭那麽大的紅包去!”

狂瀾輕笑:“我從未給過枕頭那麽大的紅包。”

“我不管,我就要枕頭那麽大的紅包!”她跳起來跺腳,又憤憤嘀咕,“舍得給別人買這買那還全程陪逛集市,她也沒幫你喂過馬,也沒救過你家靜靜,沒替苗管家料理過他的初戀……哼。”

後面的嘀咕聲音雖小,司狂瀾還是聽清了大半,笑道:“她又不是我司府的雜役,為何要處理司府的事?你憤怒的原因很站不住腳。”

“我幾時憤怒了?”

“你一直都在憤怒。”

“你……”

陷入絕境的人,也不該那麽絕望,該吵的架還是要吵的。

所以現在的場景看起來好像也不是那麽糟糕,皇甫勤坐在墳前憧憬未來,旁邊飄著唇槍舌劍互不相讓的桃夭與司狂瀾,四周青草野花搖曳,雀鳥鳴唱,哪有半點危險的樣子。

二人一直吵到皇甫勤又進了甘霖寺,若非司狂瀾突然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能跟他吵到皇甫勤再次橫死街頭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