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尾

“多謝了!”空無一人的山坡上,他規規矩矩地跟桃夭磕了一個頭,又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布囊遞上去,“說好的,她一半,你一半。”

桃夭笑眯眯地接過來,把布囊在手裏掂了掂,嘖嘖道:“好東西啊,‘絳君活時取其軀,自成鹽狀,男女吞之可成姻緣,一世不分,至死方休。’月老得了你們,簡直得了個大便宜,連仙法都不用多加,頂多將你們變個模樣,天下男女就跑不出他的手掌心了。老家夥太精了。”

“我卻沒有在男女姻緣上發揮過一次作用。”他起身,自嘲地笑道,“此生唯一一次用自己的身軀做過的事,卻是將她跟那箱玉石悄悄地‘黏’在一起。”

桃夭看著手裏的布囊:“還是有點疼吧。”

“嗯,疼了大半年,好歹是自己的身體,扯斷一點都會疼的。”他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不知道洪姑姑是怎麽忍下來的,她用量那麽多,得拿多少日子捱疼。”

“寧可在人界疼著,也不肯留在天界,也不知是誰該反省。”桃夭打了個呵欠,又問,“有個問題啊,你們絳君綁住人的姻緣,不到一方身死時是不會分開的,你拿你的身體把蘇勝跟那箱石頭黏在一起,可那箱石頭是要送給別人的,那豈不是無論如何都會回到蘇勝身邊?”

他搖頭:“不一樣的。一對活物吞下去,的確是不死不分開。但一方是活物,一方是死物的話,只要活物那方起了要跟死物分開的心念,我們的黏性就消失了。所以,蘇勝歡歡喜喜交出玉石的那刻,我的作用就沒有了。”他頓了頓,又道,“我可以不這麽做的,可我就是不想她在那一次出紕漏。我總忘不了她在雨裏被人推出來還要裝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忘不了她固執地說絕對不跟鏢局分開時的眼神。她只是個毫無神通的人類而已,甚至在大多數時間裏是孤立無援的,但她還是在拼命。”

桃夭撇撇嘴,晃了晃布囊:“你給她的賀禮,有教她怎麽使用嗎?萬一哪天她夫君起了二心要離開她,你猜她會不會把你的身子放到水裏讓他喝下去。”

他想了許久,說:“我留了使用方法給她,就在匣子裏。希望她永遠用不上。”

桃夭一笑:“既如此,你又何必留給她。”

“不留給她,我這身子眼看著也留不住了,被抓回去不外死得幹幹凈凈。再說……”月色落到他眼裏,漫出一絲不想掩飾的落寞,“我還是想留下一點曾經來過這世間的痕跡,不然我這一生也太簡陋了。”他把視線挪到桃夭臉上,指著自己問:“你見過無數妖怪,哪個比我更窩囊的,一生連個水花都沒有,逃走,躲藏,洪姑姑出事時我幫不了忙,還是只能逃。也不能愛上什麽人,不然就跟我與蘇勝以及後面兩個姑娘那樣,略微動了心念,便注定是各種分離。你說哪有這麽倒黴的妖怪,能成全別人,換成自己就剛剛相反。”

桃夭咂咂嘴,從地上扯起一根枯草:“病我能治,但就跟這枯草一樣,生來就是春生冬枯,天性就是天性,治不了。所以窩囊倒也說不上……”她扭頭看著山下燈火明滅的杏花谷,“畢竟當年落在急流裏的不是一箱玉石,是一個跟你差不多倒黴的人改變命運的全部可能。而你替她保住了。你看,急流啊,那麽大的動靜,你還好意思說一生沒水花?”

他把她的話來回琢磨了好幾遍,笑出來:“你跟傳說中的樣子不太一樣啊,明明是很溫柔的一個人。”

“溫不溫柔得看你給了什麽。”她一臉壞笑,把布囊小心翼翼收起來,又伸出手去,“慣例,我治過的妖怪都得蓋個章,承諾隨時做我的藥。”

他伸出手去放到她掌上:“可是天明之後,我可能就不在了。”

“你留給我的殘軀也夠了。”她眼露狡黠,“反正我又不用黏誰的姻緣,用不了多少。”

“那你想黏什麽?”

“要你管!”

你來我往說再多,也拖延不了分別之時的到來。

“走了!你愛蹲哪兒蹲哪兒吧。”桃夭轉過身,朝他揮揮手,步子又輕又快,生怕他反悔把那袋“鹽巴”搶回去似的。

他一言不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越發像一場迷夢的夜色裏,再見是不必說的,他知道自己沒有這個資格了,但跟她這一路下來,好像自己的一生也不是那麽糟糕了。

他也不打算回去了,本也無處可回,抖了抖衣衫,拍去上頭沾染的塵土,他對著杏花谷的方向盤腿坐下,心無波瀾。

一杯祝你覓良人,二杯祝你子繞膝,三杯祝你常歡喜——他心頭默念。

念給她還是念給自己,抑或念給再無音訊的洪姑姑,誰知道呢。

原來一生會過得這麽快,但喜酒好歹喝上了,該過上好日子的人也過得很好,這麽一想,好像也沒那麽落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