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摧毀

這些話在謝玟喝醉時,他也曾說過。但那時謝玟卻沒有真正地聽到心裏去,直至此刻。

他應該覺得欣慰才對,應該覺得長夜漫漫、燈燭燒到了盡頭,蕭玄謙終於明白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哪怕他的病症還有得磨合,但只要他學會這一點,謝玟便能耐心溫柔地引導他、矯正他。

可此刻聽來,謝玟卻喉間微澀,慢慢道:“其實……”

他沒有足夠的時間。

蕭玄謙擡起頭,意識到對方情緒的變化:“怎麽了?”

謝玟望著他,轉而道:“你腦海裏還是常有兩道聲音嗎?”

“偶爾會有。”蕭玄謙道,“但也只是提供另一種想法而已,我並沒變過,只是腦子時而會混亂一下。”

精神病都說自己沒病,醉酒者也說自己沒醉。

跟隨謝玟而來的童童已經被崔大監領下去安置,殿內只有他們兩人,伺候的內官都守在外面。夜已深,蕭玄謙拉著他一起入寢——皇帝陛下肖想很久了。

那張寬闊華貴的龍床重新鋪上了幾層柔軟的被褥,室內的熏香馥郁溫柔。香爐內早已換了另一種,沒有以前那麽催人入眠。然而就算天子再多暗示,謝玟也紋絲不動地坐在榻邊,手裏將幾本攤開沒看完的奏折放在膝上,正正經經地跟小皇帝說了半天國事。

從西北邊境動亂、無法根治的流血瘡疤,一直談到國內的士族作風、早該革除的家臣私兵,以及土斷、戶籍、納稅……以及地方監察機構難以盡責等諸多事項。謝玟這些天雖然沒有真正上朝,但對如今的國事很是清楚。

他這個態度,蕭玄謙只得按下心思,專注地跟他談論政務。兩人生出的意見不合又不止一天兩天,就算是翻來覆去、生生死死地折騰了一個來回,該有的吵架還是沒法避免……這跟感情無關,完全是兩個派別、兩種思路的區別。

蕭玄謙辯不過他,一面是對方難得士動化為的繞指柔,一面是被管轄鉗制、意見沖突時悶的一口氣,簡直熬得水深火熱、腦子都要分成了兩半。等到謝玟終於說完話,伸手勾掉外衣的扣子準備睡覺時,對面這個氣哼哼磨牙的小兔崽子便也一同脫靴上榻,死沉死沉地把謝玟壓在了身下。

謝玟伸出手來,搭在他肩膀上,哄孩子似的道:“我又沒有罵你,我不是還來看你了嗎?”

蕭玄謙看著他的臉,早就怒火全消,但還睜眼說瞎話,面無表情地道:“你是專程來輔佐天下的,不是專程來找我的。”

謝玟道:“這難道不是你的天下嗎?”

蕭玄謙見他竟然如此理所當然,以為對方還真是半夜過來“檢查功課”的,而不是因為想他了。小皇帝委屈得冒酸氣兒,烏黑的眼睛盯著他,費了好大力氣才繃住這張沉穩的臉:“老師真是普渡眾生,心懷百姓,你真該是個天上的神仙轉世。”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謝玟心中咯噔一下,像是本就綿軟的車輪遇到一個坎兒似的,不僅沒撞過去,還在泥土裏下陷沉澱,窩心得厲害。

他沉默了一下,語調溫軟地道:“你這麽大個人,怎麽總在我的話裏挑刺找茬,要我哄,要我寵,一句沒說到你心坎上,你就過不去,覺得我不疼你。”

謝玟推了推他,對方不情不願地稍微讓開,他便自然地後退一段距離坐起身,拉出一個正常對話的情形。

“我第一次見你,你那麽堅韌沉默。後來我考察你,也覺得九殿下堅毅剛強、隱忍低調,跟別的皇子不同,怎麽一到我這兒就變了。”謝玟道,“當年你在我房門外磕頭,自己說要登臨九五、要做治世明君,現在我稍微過問兩句,你就嫌我記掛著朝堂政務,沒在你身上分心。”

他語氣雖緩,但一字一句,說得沒有半分虛言。“看著像個事業股,怎麽長成個戀愛腦。”謝玟低聲地批評一句,不管對方有沒有聽懂,就繼續說下去。“我以前以為你是渴望權力,渴望說一不二、唯我獨尊,到了最近我才逐漸明白,原來不是這樣,是你這人……算了,不說了。”

他越說越覺得,這話不可能鋪墊出告別來,只能讓他越來越徘徊猶豫。謝玟停下話,對面挨訓的小混賬便又貼了上來,湊到眼前給他解下衣扣、卸下玉簪。

謝玟背對著他,寬大的一張床,他就只靠在一側,被子掩在肩頭,就占那麽一點兒地方,閉上眼睛也不困,心中翻江倒海地想著自己為什麽來,來了怎麽又說不出實話?……既然要走,既然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故鄉,怎麽還平白生出這些矛盾和不舍?

謝懷玉自己檢討自己的档口兒,身後忽地伸出一只手臂,從一側環住他的腰,活像是變態吸貓人把床邊趴著的貓咪費勁巴拉地拖進懷裏一樣——輕柔但執著地把他勾進床榻中央,陷到蕭玄謙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