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雨

紫微宮,夜雨淅瀝。

劇烈的瓷器破碎聲在地上響起,鼻尖冒汗的小太監德春隨著破碎聲撲騰一聲跪在了地上,在外服侍的太監婢女齊整安靜地跪了一地。

總管大監的聲音從內殿響起。

“哎喲喂,您披件衣服再起來,愣著幹什麽,遞衣服!”

整個紫微宮中,能讓總管大監崔盛這麽慌張伺候的人只有一位,那也是這天下的主人。

崔盛捧著外袍,追逐似的跟到主子的身後,將手裏的華服外披妥帖地罩到男人身上,他動作未停,聽見一聲沙啞的低沉嗓音。

“那件事有眉目了嗎?”

大太監頓了頓手,低著聲:“您是想謝大人了。”

這是一句非常危險的話,放在三年前,說出這話的人會被蕭玄謙粉碎般地撕裂,而如今,他只覺得一股至極的空曠。

他站在殿前,身後是跪伏在地的近侍。這個秋天的第一場雨,帶著直沖肺腑的寒氣。

他又夢到謝玟了。

那場他不願回顧的激烈爭吵,就像是紮根於心口的毒辣藤蔓不斷地擠出汁液。謝玟的眉目清冷如冰,條理清晰地與他爭辯,那雙薄唇裏仿佛永遠只有無情的政見,而從未明白他究竟想要什麽。

蕭玄謙覺得胸腔裏有一股火在燒。

他把謝玟按在桌子上——那張他常常看書、寫字的書案,上面的宣紙被撕碎、墨跡沾透衣袖。按著那道單薄的肩膀時,蕭玄謙幾乎品嘗到了成癮的快意。

寬闊的袖袍落下,他的手掌攥著那截窄瘦的腕。老師的手經常用來下棋,手腕很好看,他曾經做過親吻的幻想,但那時,他的牙齒刺入了對方的肌膚,如同一匹渴血的狼。

謝玟有掙紮過嗎?他似乎有,他的指骨繃得發白,手背上透著淡青的血管,每根骨骼都在疼痛之下搖搖欲墜。

伴隨著劇烈顫抖的手腕、混亂不安的呼吸,他的焦躁仿佛得到了最好的安慰。蕭玄謙擡起頭時,見到對方濕潤的眼睫,眼睫之下,那雙清亮溫潤的眼眸望著他,就像是望著一個陌生人。

一個陌生人……

那是他的老師,怎麽會用那種目光看著他呢?

雨聲綿密,在寂冷的殿前,蕭玄謙緩慢地閉眼仰頭,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氣,喉嚨裏幾乎蔓延起幻覺般的血腥味。

“我看起來,”他問,“很狼狽嗎?”

大太監崔盛脊背發麻,眼皮跟著直跳,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這個問題:“怎麽可能呢?陛下是九五之尊。再說了,當年的事……誰也不想到那個局面,可如今謝大人都已經走了三年……”

三年。是啊,這仿佛不是一段很短的時間了。

“三年……”蕭玄謙喃喃道,“你說,他的記性那麽差,會不會已經忘了我長什麽樣子了。”

大太監心想謝大人只是小事記性差,但大事可是分毫不落。但他只能撿好聽話,順著捋這位難伺候的真龍天子:“帝師大人最在意您了,他一心一意為了您,怎麽會忘了陛下呢?”

蕭玄謙先是被這話安撫了片刻,但他很快目光沉沉地掃視過來,似是而非地道:“但他還是要離開我。”

崔盛忙道:“謝大人不過是出去散散心,您當年不也是因為想緩和關系,才沒有追查他的蹤跡嗎?……這些日子明察暗訪之下,老奴已收到暗報,所有相似之人的身份位置,我們都調查得清清楚楚,只待動手。”

那不是為了緩和關系,這只是一個很好的托詞。當年他跟謝玟之間的沖突,已經超出原本的師生情誼,幾乎到了彼此翻臉的地步……那是他的老師,他一個人的先生,怎麽能夠為了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跟他這麽生氣呢?

獨占欲豐沛的狼崽子想不通這件事。

其他人是不重要的,他和老師之間的關系,沒有其他人踏足置喙的余地。

蕭玄謙沉默地立在原地,周圍的淅瀝雨聲帶來濃重寒意,他披著九龍盤旋的尊貴外袍,卻感覺一股極深的委屈和惱怒。

“那開始吧。”

他擡起手,看著自己掌握了全天下最頂端權力的手,這曾經是他夢寐以求的……不再軟弱、不再受辱、不再任人欺淩,但要憑借這巔峰的權力,能否把那個人帶回到他身邊,蕭玄謙卻只感到強烈的不安。

大太監打起精神,豎著耳朵聽陛下的話。

“收網的時候小心一些,不要傷了他。”蕭玄謙道,“就在這個秋天吧。”

他挨不過更寒冷的日子了。老師不在的第三個寒冬,光是想一想,他就要發瘋了。

————

洛都,牡丹館。

同樣一場雨,紫微宮那邊下著小,洛都這邊下得卻聲勢浩大。雷電在雲層裏躥的時候,紮著紅頭繩的女孩趴在窗前,撐著下巴頭也不回地道:“打雷天,青大娘子的生意恐怕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