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蘇燕抱著厚厚的鬥篷,忍不住想這胡女實在太實誠了些,冬日裏的水冷得像刀子似的,要洗這樣厚的衣物,必定要遭不少罪。白日裏非但曬不幹,反會結冰凍成一大塊兒,想必她夜裏也架在火邊烘烤,才幹得這樣快。

蘇燕怕徐墨懷小心眼怪罪,沒有將人帶進營帳,好在太陽出來了,外面挖了一個大大的土坑,裏面正燒著柴火,兩人圍在火堆邊並不算冷。

她讓人送來了酥酪和烤熟的羊肉,胡女吃得很急,像是幾日不曾吃過好飯一般。一碟肉她都吃了個幹凈,酥酪也喝得見底了,蘇燕又讓人給她拿了幹餅。

她似乎是終於飽了一點兒,吃幹餅的時候沒那麽急了。

等她都吃完了,擡起袖子擦了擦嘴角,一雙鹿似的眼睛看向蘇燕。“他們說大靖的皇帝也在這裏,你是皇後嗎?”

蘇燕怔了一下,隨即搖搖頭,說道:“皇後怎麽會是我這樣的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農婦,以前是在鄉下種地放牛的,什麽都不懂。我這樣的人要是成了皇後,天下人都會恥笑。”

胡女眼中的失落一閃而過,說道:“你心善,長得也好看,為什麽要嘲笑你?”

“因為出身卑賤,配不上那樣尊貴的位置。”

蘇燕說得已經很明白了,她卻還是執拗地問:“皇帝喜歡你也不成嗎?”

柴火燒得正旺,火星子四濺,一陣冷風吹過來,煙都朝著她們的方向飄了。

“皇帝也覺得我卑賤”,蘇燕的眼睛被熏得有些發酸。“除非他瘋了,不然他是不會覺得我能做皇後的。喜歡也沒什麽用,喜歡在他們這種人心裏不值錢,我在他心底是最低賤的那一個,好多東西排在我上頭呢。”

蘇燕說完低下頭咳了兩聲,說道:“我們換個地兒坐,這煙盡往人臉上飄了。”

她扭頭看過去的時候,才發現那胡女不知何時,竟已是淚流滿面。

察覺到蘇燕在看她,她立刻抹了把眼淚,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我想記住你,我會為你去祈福。”

“我叫蘇燕,你叫我燕娘就好。”

胡女面上淚痕未幹,面上卻帶著點靦腆的笑。“我沒什麽能報答你的,就給你跳支舞吧,坊間的娘子們都說我這支舞跳的最好看。”

蘇燕點了點頭,就見她站起身,將耳邊的頭發撥到耳後,一身粗布棉服實在稱不上美,好在她腰肢窈窕,穿著最簡樸笨重的衣裳也能跳得靈動,像只山野間躍動的鹿。

一舞跳完,她蒼白的臉頰總算是有了些紅暈,微喘著氣和蘇燕說道:“我好久沒給人跳過這支舞了。”

像是看出了蘇燕目光中的不解,她說道:“軍營裏的男人又臟又惡心,我不喜歡給他們跳舞,但我不跳他們便要打罵我。”

她說起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種麻木感,似乎連難過都感受不到了。“這支舞我不跳給他們,你是好人,我跳給你看。”

營妓中只有一小部分是迫於無奈賣身的苦命女子,多數是家中因罪受到牽連而被流放至此,可她是一個胡人,何來的受到牽連,看著也不像是自己圖財來賣身的。

蘇燕問她:“你為何會淪落成營妓?”

她站在那兒,努力擠出一個笑,眼中卻是帶著怨恨。

“他們說我卑賤,就讓我就到這兒來了。”

——

徐墨懷從馬場回去的時候,身上正穿著一身玄色暗紋的織錦圓領袍,墨發僅用一根同色的發帶高高束起。他騎著馬回到營帳,呼吸還有些不穩,掀開營帳後見到蘇燕還在,立刻松了口氣,隨後侍從將一本冊子遞給她,又在一旁說了幾句話,徐墨懷的臉色頓時便垮了下來。

他大步走進去,問道:“你今日與一營妓相談甚歡?”

“她人可憐,我不過給她一頓吃的,說了幾句話罷了。”蘇燕頭也不擡地答道。

徐墨懷見她半點不知錯,微惱道:“你如今是朕身邊的人,與一妓子親近,豈不是有辱自己的身份,朕讓人隨你心意,並不是讓你去丟人現眼。”

蘇燕也怒了,說道:“不過與她說了幾句話,如何便扯到丟人去了。”

她想到那胡女身上的傷,語氣更為不滿,說道:“男人一邊享用營妓的好處,一邊還要輕賤她們,若說起賤,誰能比得過欺負營妓的男人。”

徐墨懷瞥了蘇燕一眼,竟沒有反駁她的話。

“這些事輪不到你操心。”

他說完後蘇燕半晌沒吭聲,他回頭去看,發現她正揪著衣裳,似乎是極力克制著什麽。她眼裏也蓄了淚水,擠在眼眶處遲遲不肯落下。

“我跟她其實沒什麽不同”,蘇燕總覺著那些人看她,也當是如看待這胡女一般。“我是你一個人的妓子。”

徐墨懷與林馥相處時,即便是疏離冷淡,也從不會帶著輕蔑,如同看物件一樣地看待她,更不會羞辱林馥淺薄無知。而蘇燕是實打實的粗鄙,她的確什麽都不懂,分不清喝茶時的繁瑣程序,認不得寫字磨墨的器具,她更不懂得什麽叫做儀態禮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