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9/11頁)

蜻蛉死的這一年,不到二十八歲。

無論是清醒還是在夢中,成玉都不記得這一夜她到底是如何從化骨池畔走到了古墓外。

她的記憶有一段空白。

關於古墓中的記憶,僅能停留在那個極其冰冷而絕望的時刻,她顫抖著聲音呼喚蜻蛉的名字,向那灼人的池水探身而去。

清醒時她從不敢去回憶那一刻,因此她從來無法弄清那時候已被蜻蛉推到對岸的她,又哭著爬回去是想要做什麽。或許她是想要抓住蜻蛉。

貼近池水時她的手便立刻被蒸氣灼出水泡來,可見被池水淹沒的蜻蛉確然已屍骨無存。她不該那樣愚蠢,想要去抓住她,她根本抓不住她。她從不是愚蠢的人。可也許那一刻她也沒有辦法,她只想抓住她,是生是死的她她都想抓住。

然後便是一段失魂一般的空白。

但那空白並未持續太久。

下一段關於墓外的記憶是伴著月光出現的。

彼時天上淺淺一彎蛾眉月,月在中天。仍是夜半。

古墓之外,有兩列鐵騎一字排開,黑衣的王府侍衛如靜謐石雕列於馬上,唯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燒。那暗黃色如同晨曦的光芒,將墓門、鎮墓獸、還有墓門前陰森的林地映得不啻白晝。

季明楓騎著一匹棗紅駿馬立在那些黑衣侍衛之後,成玉看不清他的面目,卻能感到他的目光含著冷意落在自己臉上。

片刻後,他緩緩開了口:“你究竟在這裏做什麽?”

她三日前便在街上碰到過季明楓,彼時他正攜孟珍上酒樓,未瞧見她。她想他們到此必然是為第二次探墓,故而她在初一夜取到水神靈鑰後,只休整了一日便來醉曇山闖墓了。她想趕在他們之前。

便在昨夜,她還想過,若她能帶著古書活著出墓,她大概想選一個靜夜將那些書送給季明楓,將他的救命之恩徹底了了。她同季明楓結緣是在二月十五的月圓之夜。在一個明月夜結緣,在另一個明月夜將這緣徹底斷掉,似乎有一點宿命的無奈感,那是很合適的。

但命運的劇本卻由不得她顧自安排。

她活著出了古墓,活著帶出了那些古書,但蜻蛉死了。

可她還不死心,她試著開口,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隱在鎮墓獸巨大的陰影裏,嗓音沙啞地詢問數步之外的季明楓:“蜻蛉呢?”

馬蹄聲響起,季明楓近前了兩步,他的臉在火光中清晰起來。是極冷肅的面目,她聽見他冷酷的聲音響起:“她死了,因你而死。”

他像是有些困惑:“當日你讓蜻蛉帶你循著《幽山冊》去訪幽探秘時,我便令她告誡了你不要闖禍,你是真的就算錯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是麽?”

如利劍一般的話語,刺得她重重喘了一口氣。

是了,蜻蛉死了。

古墓中蜻蛉落水那一瞬她所感到的疼痛再一次襲遍全身,但這一次她沒有發出聲音來。她發不出聲音,只能用滿是血泡的右手用力握緊胸口的衣襟,因太過用力,血泡被擠得破裂,將白色的布料染得一塌糊塗,她卻並未感到疼痛。

她喘了好一會兒,但那喘息有一種本能的克制,故而無人注意,當她終於能出聲時,季明楓的目光才重新落到她身上。

她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任何人:“是這樣嗎?”嗓音仍是沙啞,像是用砂紙砂過一遍似地難聽。問過之後她又想季明楓說的是對的,蜻蛉是因她而死。因此她又輕輕回應了自己一句,“是的,是這樣的,是我的錯。”

沒有人回答她。火光離她有些遠,月光離她卻是很近的,但它們灑在她身上卻只讓她感覺冰冷。

好一會兒,季明楓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不再像方才那樣絕然地冷酷,他淡淡道:“蜻蛉,”他閉了閉眼,“她為你而死,是職責所在。但她的死總該有些作用,”他遙遙看她,目光中含著逼視,他問她,“郡主,從此後你是否能安分一些,不要再那樣魯莽了?既然自己無法保護自己,能不能不要再自作主張,總將自己置於險境了?”

她反應了很久,有些艱難地道:“你是想說,既然我沒用,就不要總是給人找麻煩是嗎?蜻蛉她……”光是念出這個名字,便讓她哽咽了一下,但她忍住了,抑住喉頭的巨大哽痛,她啞聲道,“蜻蛉的死,不應該那樣輕,她不應該只是為一個郡主的頑劣和無知埋單,”她嘴唇顫抖,“我們這一趟並非全然無用,我和她,我們一起取回了你想要的南冉古書。”

說著她用已經不甚靈活的手指顫抖地打開了隨身的那只百寶囊。在她即將取出那五本古冊時一個女聲慌張地插進來:“不要。”是一直與季明楓並轡的孟珍。

隨著那一聲冷厲尖銳的“不要。”成玉眼睜睜看著五冊古書在瞬間化為紙塵,夜風一吹,那紙塵便揚散在無邊夜色之中,像是煙花燃過徒留下一幅無用的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