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後記 歸蝶

天色微亮。

侍女一手端著燭台,小心翼翼地走到拉門前。她近日來所照顧的夫人美麗動人、待人溫柔寬容又身體虛弱,她實在放心不下,一起來發現遊廊外側都是雨水打落的泥點,恐怕是昨夜突然下起了急雨,就連忙趕過來確認夫人的身體情況。

剛一推開門,她就察覺到屋子裏香味早已散去,再仔細一看,角落的行燈、鏡台歪歪斜斜地倒了下來,被子裏空無一人,屏風半開著擋著窗戶,滿室都是淒冷。她不由得有些惶恐,急忙進了屋子左顧右盼。

從屏風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侍女連忙往裏面看過去,果然看到了美麗驚人、令人憐惜的夫人,頓時松了口氣,但一看窗戶大開、冷風嗖嗖灌進來,急忙將燭台放到一邊,懇切道:“夫人昨夜沒有睡好嗎怎麽在這裏吹風!請您千萬顧惜自己的身體,我這就為您取披風來。”

而夫人恍若未聞,只是歪著頭,目光毫無落點地看著窗外。漆黑的發絲從她鬢邊滑下,彎彎地落在肩上,肌膚與唇都是冰雪一樣的白。

過了幾秒,她才以虛浮的、仿佛還在夢中的口吻說道:“我好像……看到殿下了。”

——這位夫人,除了織田信長的正室齋藤歸蝶以外,也不會是其他人了。

現如今外界風雲變幻,織田家已經因為“織田信長”的死四分五裂。但不管是誰最終接手了這些勢力,都暫時與歸蝶無關了——她作為三郎的遺孀原本天然就代表了某一部分的政治遺產,但她早年間所能依仗的美濃勢力早就被織田家吞噬殆盡,如今也不可能切割出來,而三郎在織田家的威望實在太高,即使他麾下的將領心懷不軌,目前也只敢先以扶持不同的織田後代的方式來爭權。若是有誰敢擅自動她,毫無疑問等同於野心畢露、必被其他人群起攻之。

因此,所有人都會把她供起來不去打擾,真正在這時候會被人作為政治籌碼爭來奪去的,反而是她丈夫的妹妹織田市。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這種置身事外的情況不會維持太久。柴田勝家支持的織田信孝和羽柴秀吉支持的三法師(織田秀信)……甚至不用等這兩方決出勝負,只要他們矛盾激化,她或許就要被迫“被”其中一方供養,又或者會在這之前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染病身亡。這是她作為齋藤道三的女兒被遺傳下來的聰慧與敏銳,也是在三郎身邊、長年專注地看著那個男人的一舉一動而錘煉出來的洞察力。

但是,這些又有什麽關系

她日復一日地倚靠在窗框上,不是在等那些攪弄風雲的人來處置自己,僅僅是在等待三郎罷了。

——就和每一次三郎離開居城出征,她都在城中等待那樣。

阿市認為三郎死了,本欲自殺,但是之後又改為決定要協助柴田勝家擊潰最可能殺害自己兄長的羽柴秀吉……但是,她不這麽認為。那些神異非人的“甲賀忍者”、那個有著和三郎一樣面孔的明智光秀……這些人都早早預料到了三郎的危機,怎麽可能就這麽讓三郎死去呢

在臨走前,還曾經許諾“我會回來”的三郎——

是一定、會回來見她的。

正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她才會像明明已經瀕臨枯萎、卻始終不肯斷絕生機的花一樣等待著。

不管是要等待多久、不管是要等到什麽時候。

在三郎回來之前,她會一直這樣地等待下去。

只是夢中見面怎麽足夠只是匆匆一眼怎麽足夠

她在遇見三郎之後,才被他帶著第一次看到了城外的那些花朵與田野。在父親身亡、兄長病逝之後,她至今為止的人生裏所有的鮮活色彩,都是那個男人帶來的。那些稀少的、春日明媚的日子,足夠讓她度過一個又一個孤獨的晝夜。唯獨失去他這件事……

唯獨這件事,她絕對承受不起。這樣可怕的事情,只是想象都覺得心痛如絞。

所以——

“您又夢見殿下了嗎”侍女抖開厚實的披風,慎重地披在了歸蝶的身上,輕聲地感嘆道。鮮紅的披風布著大片織金的花紋,華麗到近乎炫目,也越發襯得歸蝶身軀單薄、蒼白孱弱。但她攏緊了披風,卻像是從這厚實的布料中汲取到了溫度一樣,難得地露出了一個帶有幾分明媚的、叫人心顫的笑容來。

“為我轉告蒲生先生。”她說道,“我已不願再在人前露面,日後不用再稱呼我夫人,改稱‘安土殿’便可。信雄往日曾在安土陪我,之後若想孝順奉養,我當然欣慰……但,織田遭此劇變,我深覺世事無常,只願虔心佛法,此後織田諸事與我無關。”

——她一定會等下去的。

她其實很清楚三郎對於天下的野心並沒有那麽強烈,她也知道明智光秀與三郎這兩個人之間身份的隱秘。所以織田家勢力如何分裂也好、這個天下會落入誰手中也好,若是沒有三郎,對她而言都沒有差別。